以为她名字的两个字是君子兰的那个“君子”。在电视上看到她的死讯,才知道她的名字竟然叫作“筠子”。
今天夜里,收音机里一直放她的歌,我忽然发现她唱得是那样好,到了高潮的地方,她的声音高亢得几乎撕裂,生命的弦在那一刹那就要断了,我忍不住要为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写文章,泪水掠过我的手指滴落到键盘上,我因太想纪念这个我只听过声音的陌生女孩而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她是怎样一个女孩,很内向吗?很忧伤吗?从她的歌声中我感觉到如金属般清亮亮的力量,有这样一副嗓音的女孩,在我的想象中,应该是宽阔的,开朗的,有韧性而又坚强的。她选择在这样清冷的夜里离去,走的时候穿一袭红色的衣裳,我想象她的死,眼前却出现红绸一样舞动的火苗,她一定是一个渴望生的人,她一定是一个爱妈妈的人,她一定是一个有无限留恋的人。
午夜是所有女人思绪最迷狂的时间。一个白天热情开朗的女人,可能在夜晚变得沮丧,恐慌,对自己充满怀疑,她独处的时候,听到时间发出有形的嘀哒嘀哒行走的声音,天空在深夜变得深不可测,隐约的云朵藏在黑暗的深处,它们还是白天那些云吗?星星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白天的忙碌、忍受、辛苦和委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们明天还要去面对什么,忍受怎样的屈辱,怎样的麻烦,怎样的疼痛和怎样的不如意,这些如果在午夜累积起来想,会觉得生活就像一个被烧得红红的大红烙铁,它不时地伸向你最软弱的地方,它会在你的伤疤上再来那么一下,或者再给你添上一处新伤。女人成长的过程,就是不断受伤的过程,人要活到一定境界,才能体会到这一切。
我听到筠子的声音在我耳边唱道:“雨滴轻飘飘像我年轻的岁月。”可能是因为她太年轻了,才轻易化作了天上的雨。女人应该是世界上最顽强的生命,承受力和抗击打能力都应该是最强的。她唱得是那样好,她唱道:“谁哭了,谁笑了,谁让所有的钟都停了。”然后,她就化作一绺红色的火苗,把声音留下来,人却去了。
夜深了,茶凉了,今夜,我书房里所有的钟表都停了。
第七辑 花语年龄第78节 你好,请开门
有客人来我家按门铃,门铃不是“叮咚”“叮咚”地响,而是口齿清楚咬文嚼字地跟你讲:“你好,请开门。”按一遍它就响一下,非常清楚又非常地没人味儿,一听就是电子芯片在作怪。
最近送货上门的项目多起来,什么送牛奶的、送纯净水的、速递公司送稿件的,什么人来都得按那只会说话的门铃,“你好,请开门”,然后我就得放下手中正在做的事冲出去开门。出版社派人送来需要校正的稿子,说是十万火急,这边刚放下电话,那边人就到了,真让人怀疑速递公司的人有什么特异功能,能把自己像电子邮件一样在瞬间发送过来。送纯净水的人最辛苦,拉开门通常看到一个肩扛一大桶水的男人,把门堵得满满的。纯净水据说最先是从上海流行起来的,然后流传到北京。家家户户自从有了这么一个倒放的透明玻璃桶之后,自来水就只配用来洗脸洗脚了,再也没人对着龙头咕咚咕咚喝生水,自来水突然之间成了喝不得的“脏”水,没有纯净水我就干脆不泡茶,宁可渴一天也要等送水的人来,喝真正干净的水才放心。
后来,又有一种传闻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说纯净水因为太干净了反而对人体有害,说它缺少矿物质,还缺少一些玄而又玄的Q物质,现在什么事情都能说得很玄乎,连头发都出现空洞了,我们自以为还挺美的及腰长发,原来是一头飘飘荡荡的空心面!
有的人家又开始用茶壶烧开水喝了,自来水又变得不“脏”了,烧烧开里面铁锌钙稀有元素什么都不缺,而且又用不着花钱。但是,另一种说法马上又来了,说烧开水喝不好,水碱太重,喝多了容易结石,还是喝纯净水好。这样,那些扛着透明塑料桶的工人生意又好起来,楼上楼下,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
以后来按门铃上门送货的人会越来越多,网上购物,电话订餐,电视购物,说到底最后还得有人来送,那些好吃好玩好看的东西不会自己从电话线或电脑屏幕里走出来。我小时候看多了打鬼子的电影,总担心有一天坏人会装成送水的工人来按我家门铃。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火眼金睛的人,谁要有什么阴谋我一眼就识破了。未来生活还真得有点识别真伪的能力,因为我们差不多是处于房门洞开的状态,等着网络公司、纯净水公司、电视购物等把一样样花花绿绿的东西往你家搬。
未来就是坐在家里挣钱,再坐在家里把钱花出去。
第七辑 花语年龄第79节 乐器商店
我不会演奏任何一种乐器,哪怕是最简单的口琴,或者拿把吉他装模作样地那样拨弄两下,对我来说都是一件难事。乐器到了我手里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哑巴,钢琴可以随手按两下,按出来的声音虽说不算太难听,可那种没着没落的空洞的声音让我的心一下子跟着提起来,整个人成了一棵没有根的植物,悬浮在半空中。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串十分连贯悦耳的声音,那是一个会琴懂琴的人正在演奏,他不需要有人聆听,他是弹给自己听的。
我一直很羡慕那些会弹一两样乐器的人,每当听到那些幽幽怨怨拖得很长的琴声,我都会想到一个人在午夜里独语的情形,他喃喃自语,把他的故事说了一遍又一遍,他也许并不希望有人听到,他不过是需要一个倾诉的渠道,把想说的话说了,把想表达的情绪表达出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听懂另一个人内心的声音,哪怕是最好的朋友,爱人,亲人都不能够将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完全读出。
乐器对某些人来说也许跟个伙伴差不多,每个人的生活中大约都有这样一两个伙伴,一本书、一支笔、一台用得顺手的电脑,这些静默无声的东西随着岁月的磨洗都会变旧变老变得仿佛是你身上的一部分,有些
喜欢音乐,经常逛音像店,胡乱买几张CD,都是最流行的。也买《流星花园》和《蓝色生死恋》。喜欢韩国男明星的长相,不知他们是天生的还是“人造”的。东西一生都伴随在你左右,而有些东西却永远都不属于你,即使你在形式上拥有了它,也并不见得真正占有它。
有一天下午,我到平安里附近去看望一位久未见面的女友,那时平安大街正在翻修,路边堆满了新翻上来的黄土,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丁字路口就死活不肯再往前走了,我只好跳下车徒步拐过路口的那个大弯。下午三点多钟的光景,偏西的太阳出现了一种炫目的金黄,街边店铺的门和窗都像抹了蜜一般泛着黄灿灿的光亮,玻璃宛若金属一般反射着巨大的灼人的光亮,看不清玻璃后面隐藏着怎样一个精妙奇异的世界。但不知为什么,那家店竟如磁石般地将我吸引进去。走进店堂,刚才太阳刺目的光亮变成灰绿的颜色还停留在我的眼皮上,我睁眼看到的是绿一块、红一块的光斑,却看不见真切的物体。我只好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眼时看到的景象令我惊异,我正站在街拐角最美丽的一家乐器店里——我这个音盲站在众多乐器中间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
乐器店里最耀眼的明星是那排擦拭得锃光瓦亮的吉他,它们挂在很高的地方,如人一般有姿有态地直立着,我抬头看它们的时候会听到一种声音,是丁丁淙淙比流水更清亮的声音,它们一波一波地从我头顶上流过去,流过去了就不再回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忽然决定买一把琴回家,疯了似地按都按不住,在口袋里书包里四处抓挠着寻找钱包,我知道我不会弹这东西,买回家绝对没用,但当时却被吉他身体上那一道优美的弧线所诱惑,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一把琴来。其实那东西后来一直挂在我墙上一次也没打开过,我怕在那种深棕色的光芒的照耀下,我自惭形秽到极点,我躲在电脑旁边写作,不时用余光打量那个陌生的客人。它不言不语静静地呼吸着我这屋里的空气,它闭着眼不看我,似乎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有时我指尖通电,一串串流出来的是叮咚作响的文字而不是有表情的音符,这时我忽然明白有些东西命中注定是属于我的,而有些东西永远与我无关。
那把琴在我家墙上挂了很久,后来被谁拿走我已经不记得了。留下的是墙上的一道微黑的弧线和在我梦中反复出现的一家迷人的乐器商店。
第七辑 花语年龄第80节 搬家
有了新房子之后,我们就准备搬家了。新家与旧家隔着不远,就在相邻着的两栋楼,新楼在南,旧楼在北,新楼是我们站在旧楼的阳台上看着它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当时不知房子的格局,只是眯着眼睛看那迷宫一样的水泥格子被人横一道竖一道地打成更小的隔断,其实那房子走进来之后是很大的房子,可当时不知为什么从阳台上往下看,只觉得那些砖垒的矮墙奇形怪状的,后来矮墙渐渐长高了,变成了坚硬的砖缝齐整的高墙,再后来,高墙上面封了顶,这样一层就算盖完了。
房子一层层地很快盖起来。有一天,丈夫带我去参观未来的新家,我们手拉手走在无人踩过的水泥台阶上,感觉像新婚一样好,四周弥漫着一股清凉的石灰水的味道,我们把那把多棱形的钥匙插进锁孔,只听得弹簧锁“哒”地一弹,这“哒”的一声似乎把生活的“新”与“旧”划了一道清晰的界线,我们的左脸和右脸正处在新旧分歧的分界线上,一边落满灰尘,一边洒满阳光。一脚跨过去,天地都是新的。
于是,天天看电视里的装修式样,评头论足,专家似地给电视里的“样板间”打分,同时想象着自己新家的未来模样,想法一会儿一变,忽然喜欢古色古香,把未来的新家想象得像一间旧式中药铺子一样古朴深奥;忽然又偏爱起未来版本来,这儿也亮闪闪那儿也亮闪闪到处是金属,把客厅搞得像一间地道的太空舱,随时准备飞往月球或者更远的地方。
真的开始装修了,隔着一栋楼我好像听得到那边丁丁咚咚的敲击声,那声音对我们来说像听音乐一样悦耳,我们的心情是快乐的,在这种时刻说不快乐是假的。
然而,还真有一个人不快乐,他,就是我们曾经住过十年的旧屋。我们在那里结婚、生子,在那里开始我的写作生涯,这是一套有着太多太多记忆的房子,门边的墙上有儿子从小到大每一次测量身高所刻下的划痕,那些划痕旁刻着年月日,是快乐的记录,也是忧伤的记录。那么多日子过去了,怎能不忧伤呢?
终于有一日,新楼装修得差不多了,我们开始陆陆续续搬东西。当我拎着一捆书踉踉跄跄走在旧屋的地上,突然感到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块原先粘着好好的地板革自动脱落下来,翘着角儿在那故意绊我。旧屋的地板好像自殒似地一块块地往下掉,等到家具全部搬空了,那些地板块就像老人的牙齿一样掉得七零八落。东西全搬空了,只剩下一部白色西门子电话机放在地上,看起来像个哑巴。在我就要离开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