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玉岭-陈舜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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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玉岭-陈舜臣-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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莝leeping dragon这个英语词组直译的卧龙。
    “他是一个半传说式的英雄,有的人怀疑他的实际存在。但是,卧龙司令这个人,确确实实是确有其人的。”李东功这么说后,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看了侄女一眼。
    入江想起了自己被游击队监禁时所听到的卧龙司令与映翔的谈话。他们的意图看来好象是要停止已经没有多大意义的游击活动,而要投入真正的政治运动。从他们谈话的情况来看,这似乎已经基本上决定了。
    他们大概是想把袭击运输队的行动,当作游击活动停止而最后留下的礼物。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只不过是一种仪式。所谓仪式,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难道能为这种仪式而牺牲一个人的性命吗!?
    那个令人怀念的小汤的生命,难道就这么廉价吗?
    ‘他是一个怎样了不起的人物,我并不了解。不过,他对部下的生命是否看得太轻率了?我是这么想的。”入江无意识地说出了这些话。
    关于sleeping dragon-卧龙司令,入江只见过他脸上盖着一本书、躺在躺椅上的样子和他站在灰色的院子里的背影。
    不过,也许他从卧龙与映翔站在一起,以及当时他们的谈话中,感到他们两人的关系有点特殊,因而在下意识里对卧龙抱有反感。入江平时不太说别人的坏话,这时竟说出了这样谴责性的话。
    “战死的游击队员是为了解救他的伙伴们而捐弃自已的生命的。”映翔说。
    “是的,是这样的。”李东功也激动地说:“这是英雄的死。他这个人平常是很幽默的……”老人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
    透露出自己很熟悉死去的游击队员.那就等于是坦白出跟游击队有来往。李东功终于想起了对方是日本人,因此闭口不说了。
    入江却有些话不得不说:
    “他的死确实是英勇的。不过,间题是指挥官为什么要强制进行必须要把他置之死地的作战。”
    “这个问题跟您说了恐怕也不会明白。”映翔这么说后,咬紧了嘴唇。
    “我明白。”入江说:“他们必须要作战这一点我是十分了解的。问题是作战的意义,有没有价值。难道可以用一条人命来换取两马车的弹药吗?”
    “不过,那些弹药要是落到三宅少尉的手里,不知道将会有多少人死去啊!”
    “是吗?”入江不想再说什么了。他不想同映翔谈论这样的问题。但是映翔还继续说道:
    “为了毫无意义的事而丢掉性命,那才是愚蠢的。但是,今天那位游击队员的战死,决不是没有意义的,决不是愚蠢的。”
    “我没有任何说他愚蠢的意思。’,入江有点畏缩了。
    “要说愚蠢,”映翔从入江的脸上移开了视线,说道:
“比如说,象传说中雕刻第三峰那个佛像的石能,恐怕只能说他是愚蠢的。”
    “为什么?”
    “不是说他砍断望楼的柱脚之后,回到家里喝酒吗?有这么多时间,为什么不赶快逃走呢?另外,朱少凰也是一个愚蠢的女人。据说她后来当了尼姑,这不是太消极了吗!?当然,她比日本的那个什么姑娘也许还要高明一点。”
映翔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
    所谓日本的什么姑娘,是指菟原少女。她因为不知道在两个小伙子中选哪个为丈夫好,而投河自杀了。入江什么时候曾经说过日本也有相似的传说,介绍过这个故事。
    “你尽说大话,要是你的话,该怎么办?”李东功从旁插话说。
    “要是我的话,绝对不会当尼姑我要活下去!活下去!
活得好好的让人们看看!如果石能不是回到家里大喝闷酒,而是巧妙地逃掉,我就追随他,跟他结婚。”
    “哦……哦!那为什么?”老人露出惊愕的神情。
    “结婚的对象不是已经规定从两个人当中选一个吗?包选死了,石能活着。这样,跟活着的人结合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事情一到你那儿,就非常简单明了了!”李东功这么说后,摇了摇头。
    映翔的言行都非常爽快。在入江看来,她的这种简单明了正反映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心灵的美。映翔曾敏捷地登上高高的望楼。入江认为这种勇敢也同样产生于美丽的心灵    这时入江还没有向她表白爱情。但他对映翔的爱慕已在他的心中燃起熊熊的火焰,使他无法克制自己。他的这种感情当然会在言谈态度中有所表露。
    聪明的映翔看到入江的这种样子,一定在某种程度上已有所觉察。




第十二章

    入江由于第一个伸手抱起游击队员小汤的尸体,博得了映翔意想不到的尊敬和信任。在这以前,在入江不在的时候,她大概一直在批评伯父把日本人引进家中。
    以前他们碰了面她也不理睬入江,但自这次以后,她就不再回避入江了。
    从丹岳回来的第二天,当入江来到悬楼上,俯瞰下面一片翠绿的原野时,映翔走了进来。
    “从这儿望去,是一片明媚的春天的景色吧!”映翔主动跟入江搭话说。
    “是呀。真是春光明媚啊。而且风儿也很温柔。”
    “可是,现在是在战争期间啊!”
    “什么地方在打仗吗?我一点也不知道呀。”入江的话刚一出口,他就想起了昨天的枪击战和马车上弹药的爆炸声    战争确实是在这块土地上进行着。
    “战争并不只是互相用大炮轰击。”映翔说“昨天离这儿东边十五公里一个叫临昌的村子,村长就自杀了。”
    “自杀了!?”
    “我们这瑞店庄还算好的哩。因为有日本军的守备队。
有日本的军队驻扎在这儿: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当然不是愉快的事情。在入江先生的面前,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这样的话不过……”
    “我很理解。有外国的军队,肯定是不愉快的。”
    映翔站在入江的身边,靠着栏杆,眼望着远方。她好象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可是,在日本军的力量和中国政府军的力量都达不到的地区,那就更严重了。军队如果不对驻扎地区的老百姓进行怀柔,那就很难驻扎下去,所以搞的还不那么过分。可是,在那些中间地带,双方都毫无顾忌地抢劫掠夺。因为这一方不抢走,反正也会让另一方抢走,所以双方都毫不留情。据说临昌村每家每户都被抢劫一空。日本军来抢劫的时候,还藏匿起来一点东西。后来杂牌军来的时候,又把仅剩的藏匿的东西一点儿不剩地抢走了。因此,村长就上吊死了。”
    “……”入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想起了在上海听到的一些事情:
    据说日本军在大陆所处的状况是仅保点和线,而这些线也往往被切断。
    上海与南京之间、上海与杭州之间的铁路是最重要的线,所以戒备特别森严。铁路沿线每隔一公里至一公里半就要建造一座碉堡,桥梁附近至少要常驻一个小队的日本军,担任警戒。铁路的两侧围着通有强电流的铁丝网。不断有人碰上这种铁丝网而触电死亡。而这些人一般都是附近的居民。他们并不是要千破坏铁路线这种胆大妄为的事情,而是由于无知碰上去丧命的。真正的破坏队是把特殊的扶梯架在铁丝网上,轻巧地越过去,破坏铁路,埋设地雷。
    “因战争而遭到牺牲的,总是无辜的百姓。”映翔说。
    “我真希望战争早日结束啊!”
      我们当然也是这么希望的,问题是战争结束的方式。”
    映翔放在栏杆上的手指头,白得使入江感到耀眼。每当他们的肩头相碰的时候,入江反而感到映翔的存在好似十分遥远。远得使他几乎想哭泣起来。国籍与鲜血以一种凶恶的力量插在他们之间,制造了一道鸿沟。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映翔离开了栏杆边,低声地说道:
    “老实说,日本军也可恨,但杂牌军更可恨。南京的中国人,那些汉奸们也同样可恨。”
    所谓杂牌军,是既象游击队又不是游击队,而是流氓土匪集团。他们乘着由于战争而带来维持治安力量的薄弱,干尽了种种的坏事。在非占领地区的边缘,他们自称是与中国政府军合作的游击队,征调粮食,勒索钱财。在占领区那些日本军控制力量不强的地方,则声称是察承日本军的意图,干着同样的坏事。
    他们是一伙吃战争饭的流氓地痞。一般的老百姓每天过着痛苦的日子,唯有他们昼夜赌博,耽于酒色,过着吃喝玩乐的生活。据说凡是当地日子过得稍微宽裕的人,几乎都跟这些杂牌货有联系。
    最近由日本军与汪精卫政权合作组成的“清乡工作队”,到处在横行霸道。
    中国语中的“乡”与“箱”同音,所以人们把“清乡”称作“清箱”。清乡工作队进入人们的家中,顺手把人家的箱子抢劫一空。甚至从坟地里掘出棺材,抢走棺中的陪葬品    入江与映翔就是生活在这个杀伐砍戮的世界之中。
    “我不希望跟您谈战争的问题。”入江说他打内心里是这么希望的。
    “不过,如果没有战争,我们不是不能碰到一起吗?”映翔回答说。
    入江是专门研究东洋美术史的。即使没有战争,他也会有来中国研究的机会。但是,究竟能否到玉岭来,那还是疑问。
    从艺术的角度来评价,应该说玉岭的摩崖佛是属于第三流的。如果就阴刻的艺术来说,那末研究山东地方众多的汉代的画像石,应当说要有价值得多。
    如果说他是为玉岭佛像的稚拙所吸引,那恐怕是由于他要追求不为形式的框框所约束的个性的自由表现。因为这是一个受战争约束的时代,所以他才追求这样的表现。
    “如果没有战争,我恐怕还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入江心里这么想。
    这一天,映翔跟入江去了玉岭。
    只有他们两人一块儿外出,这还是头一次。即使在日本的时候,入江也没有同其他的女性这么并肩走过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来也不能谈轻松的话。因为对方不是一般的女性,而是能够坦然地登上那座令人头晕目眩的高耸的望楼的姑娘。
    “入江先生,你在吃的东西当中,最喜欢的是什么呀?”
    入江叫映翔这么一问,感到太出乎意外,不觉“啊!”地惊叫了一声。
    映翔提的是太普通的问题。入江根本没有想到这个能在巨像的嘴唇上点朱的姑娘会问到饮食上的爱好。
      什么都吃。什么都……”入江慌忙回答说。
    “是吗?我一直以为入江先生是个爱憎更加分明的人哩。”
    “为什么这么认为?”
    “如果不是对这儿的佛像相当偏爱的人,那是不会特意跑到这儿来看的。”
    “不是这么一回事。这同坦然登上高高的望楼的小姐,说一些极家常的话,完全是一个道理。”
      “嘻嘻嘻……”映翔笑了起来她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女,但还很少有媚态。唯有这笑声里却充满了媚力。
    这天他们在玉岭的第三峰试了试岩面的硬度。
    “它到底有多硬,咱们试一试看。”入江从口袋里掏出他常用的海军小刀。
    “你打算刻个什么?”映翔问道。
    “不刻什么。我只是试一试硬度。”
    “反正是刻,还不如刻个什么好哩。比如说刻我们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什么的。”
    ‘我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是I,只要刻一竖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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