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担心伯父被堂姐打坏了,于是力劝堂姐不要对伯父母动武。堂姐听了,大笑起来,她笑我神经过敏,她表示她绝不会忤逆到殴打自己的亲生父母。那么,堂姐将如何来向伯父母示威呢?她将以何种手段来教训她的爹娘呢?
后来我悟出,堂姐大抵是打定主意,决定用自己的放浪来报复伯父母。她首先是选择了我的朋友郓先生,接着试图对我有所进犯,这让我吃惊不小。
太平阴雨的下午(1)
那是一个阴雨的下午,堂姐到我的屋子里来向我推荐一张CD片,她一直希望她能够成为一名合格的发烧友。遗憾的是她的乐感很差,虽然她甚至知道恩雅和格雷·巴特列特,但她从根本上讲还是一个地道的乐盲,她无法分清大调和小调,她连大三和弦都听不出来。但这完全不妨碍她购买大量的唱片,她像一名收藏家一样购买昂贵的原版片。这倒是给我的音乐欣赏提供了十分有利的条件,我经常可以从她那儿借到经典的唱片,并且源源不断。当然堂姐对我的音响十分鄙视,她一直觉得这多少有辱于她的唱片。不过这同样并不妨碍她向我出借,因为她不甘寂寞。酒鬼都少不了呼朋引伴,何况音乐爱好者,更看重知音。那个阴雨的下午,堂姐来我的住处,她拿了一张三星带花名片:卡拉扬指挥的亨德米特《画家马蒂斯》。这让我喜出望外,因为我曾多次在音像书店对着这张唱片发呆,我喜欢它,却厌恶它的价钱。我一次次地从唱片架上将它取下,又放回原处。我曾一度萌生将它窃走的想法;可是我扫视左右,发现书店工作人员的眼睛尖锐而明亮。他们穿着普通,像是便衣警察,他们努力表现得漫不经心和慈蔼可亲,但我知道他们的目光像鹰隼一样。一旦他们发现猎物,他们的慈祥就会转瞬消逝,代之而起的,是虎狼般的凶狠。我曾在一家文学书店亲睹过这样的情景,当时偷书的是一个女中学生,她把一本精装的席慕蓉诗集悄悄塞进了她的内衣中。这当然逃不过书店职工的眼睛,他们其实早就注意到她了,他们自打她一步入书店,就将目光紧盯着她微微隆起的前胸,是她蓓蕾初绽似的胸脯害了她。要是她早就清楚这一点,她就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了,因为她早就处在了聚光灯下。书店密探一个箭步就抵达了女中学生的跟前,并且用他那男人粗壮的手探进她的怀里,精装的席慕蓉就被小鸡雏一样掏了出来,它还带着女孩子的奶香和体温。她于是面临无情的罚款,可她罚不起款。这似乎也是个悖论,因为无钱,故而窃书;因为窃书,却要罚十倍以上的钱款。要是窃书者们有能力接受罚款,他们或许可以根本就不偷书。女中学生可怜得像《红樱桃》中的那些女孩,就差没把尿吓出来了。最后他们逼问出她所在的学校,扬言要打电话把她的老师叫来。女孩因此哭了,我猜想她很想跪下来求饶,可是她终于没有。她所以不下跪,大抵是碍于面子,因为众目睽睽,书店的人几乎都挤向了这一角。最后聪明的女中学生脱下了她的外衣,表示她将于翌日将罚款送上,同时赎走她的外套。她还言辞诚恳地写下了检查书和保证书各一份,交给书店。最后她获准走了,她因为衣着单薄而变得格外瘦小。我目睹了书店人员的厉害,因此不敢冒这个险。我只是反复将《画家马蒂斯》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最终伤感地走了。
现在堂姐把它送来,她真是个女巫。我急急地取出唱片,就要往我的机子里塞,堂姐却把我的手拉住了。我对她的举动很觉得不理解,我于是转脸看她。结果我看到了一张澎湃着欲望的脸。堂姐的眼光迷离,她的嘴唇傻傻地半启着,鲜红欲滴,她的呼吸像孩子一样急促。在我凝望堂姐的同时,她抓住我的手越发有力,我十分担心我的手腕会经不住她的控制而被捏断。我有点恐惧地问她:堂姐你想干什么?堂姐并不回答,只是有些居高临下地将我拖入其怀。堂姐高大而壮实,她有资格居高临下。我因为意外,同时也因突发的冲动,居然发起抖来。这一切瞒不过堂姐的眼睛,她半是嘲笑半是鼓励地让我别怕。我对她说,我确实害怕,我不敢乱伦。堂姐纠正我说,这不叫乱伦,你又不是我的亲弟弟,这根本算不得是乱伦的。而我坦白说,我一向是把这类关系视为乱伦的。堂姐就说,看来你在这上头想像力并不贫乏。我连忙否认,堂姐却把我箍紧了。最后我请求她能够暂将我松开,以便我认真地想想。堂姐取过一只我的手,将它压在她的乳房上,顿时一股温柔之水在我掌心涌动。堂姐乳房丰富的弹性那一刻让我对她有了些好感,但我还在犹豫。堂姐捉着我的手问:难道你不感到舒服么?她咄咄逼人,容不得我对她的乳房有半点不恭。我则一再坚持让她松手,请她容我好好想想。最后,一定是我的执拗让堂姐彻底扫兴,她终于气鼓鼓地将我松开了,她把我向我的床边一推,我像一颗豆子从干燥的豆荚中蹦跳出来,差一点跌倒在床上。扶着床沿,我闭闭眼准备忍受一切了。而我听到的却是一声门响,睁眼看时,堂姐已经不见了,屋子里空落落的。
今天我怀想堂姐的旧事,内心不免有些歉意。倒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后悔,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我没有义务接受堂姐。内疚的是,我于事发后不久,竟把详情告知于祖母。
祖母召来伯父,虽不道之以详,却也把大致意思表达清楚了。祖母虽然早已丧失了训诫子孙的权威,但她还是把话说得大义凛然。祖母这样做的直接后果是,她差一点领受了堂姐的一顿拳脚。这也是后来堂姐坚持不到太平间为祖母护灵的重要原因。祖母这样做毫无策略可言,她也是凭着一时冲动而已。伯父得到这一消息后,并没有直接与堂姐交换意见,他只是找到铁杆股民堂姐夫合谋对策。这样做毫无道理,堂姐夫并没有十分珍视伯父对他的信赖,反而有点恩将仇报的意思,他把我们列祖列宗都骂了个遍,当然重点辱骂了堂姐和伯母。这位麻醉师很善于骂人,他的语汇十分新鲜而生动,在此恕不一一列出。麻醉师骂街,激起了一些反抗,但情势十分微弱。在骂人一头上,伯父一家显然缺少才华。后来祖母差一点为此中风,她老人家手足僵滞了一个礼拜,竟又活动起来,并且完好如初了。
祖母的身体一直不错,这大抵得益于她的长年吃素。虽然她偶尔也糊里糊涂地摄入叔父为她掺进食物里的猪油,但那微量的动物脂肪根本不足以引起她动脉硬化之类的疾病。她的死完全可以纳入寿终正寝一类的,只是她口中那个可疑的鸡蛋,为她的死增添了一些可疑的色彩。那天随伯父他们去立德医院的太平间,竟然不见了祖母的遗体,我当时就怀疑是那只唐突的鸡蛋在作祟,我并且百般猜疑这枚神秘的鸡蛋究竟是不是祖母自己塞进口中的。如果它是祖母之外的另一个人放置进去的,那么他又会是谁呢?其用意又何在?
一段时间里,我曾十分怀疑祖母的遗体是被大姑妈的儿子偷去了。正如前文所述,他有过劫持邻居老太太的前科,此举的用意大有可能是想获取舍利子。可是医院很快就打来了电话,限令我们立即去取出祖母的遗体,否则将作为无名尸体进行火化。这个电话立即将我心中的所有疑团都解开了。
为了证实医院太平间传来的消息,我受特派前往勘查。
孤身一人深入太平间,对我来说并不是第一回,多年以前我就是独自前往探视我的朋友郓先生的。所不同者,当年我并无丝毫的思想准备,我只是以为自己会在病房里与郓先生相见,对此我充满信心。因而当我得到他得急病(后来确证其实是自杀)的消息时,我曾经打算买上一束鲜花的,后来因为当时花价的昂贵而终于放弃了。我因此临时又改弦更张,买了一袋水果奔赴立德医院。没想到的是,我赶到医院时,郓先生已经安卧于该医院的太平间了。我只得拎着水果步入太平间。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一具具白布遮盖下的尸体恐惧不已。然而当我咬紧牙关深入到那个阴凉的地下室后,发现一切都并非如想像的那么可怕,相反,一种安寂宁静给了我十分舒畅的感觉。我对已经死去的郓先生的一丝羡慕之情就是在这样的心理背景下产生的。不过我那次也并非一帆风顺,当我轻轻掀起蒙盖在郓先生身上的白布时,太平间里忽然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响动。那是一种由物体滚动所发出的声音,这些滚动的物体并且是数量不小的一群。由于地下室与众不同的建筑特色,这些物体滚动所发出的声响得到了极度的夸张和延续,它吓得我有点灵魂出窍。不过我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因为我终于看清了原来是我带着的一袋水果散落到了地上,那些苹果和橘子,精灵一样在太平间乱蹿,似乎谁都不愿率先停歇下来。
有了这一次的经验,我独闯太平间便基本没有恐惧和紧张。我知道那地下室中的一切,都是些死寂的东西,它们再不可能兴风作浪。太平无事!
太平阴雨的下午(2)
果然我轻易就见到了祖母,她两颊瘪陷地仰卧着,没有丝毫曾经外出游荡的痕迹,我信任她这样的表情(其实只是无表情)。祖母生前就不是一个表情丰富的人,她习惯不形于色,即便是她气得差一点中风时也是这样。祖母因为惯于没有表情,因而她脸部的皮肤很少皱褶,她因此看上去非常年轻———当然也有人将她的面嫩理解成坚持吃素。祖母在停尸床上躺着,看起来就像活着一样,她生前就是这个样子!本市的一位市长曾登门看望祖母,因祖母解放前曾用烧火凳砸死过一个日本兵,政府在慰问老八路的同时决定顺便看看祖母。市长亲切地与祖母握手,并让随从向祖母献上长寿蛋糕。蛋糕十分精美,是本市名号利男居所特制。然而事后据可靠消息说,市长对祖母的印象并不是很好,原因是祖母表情冷漠,而市长却笑容可掬,这确实有点不公平。
我在太平间里面对祖母,十分惊异于这样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我们这么多活人竟然寻找半天都找不到祖母?我信任祖母,她一定没有擅自离开。当然这并不排除有人曾将祖母挪走。
我把这个情况通报给祖母所有的亲属,大家都止不住笑了。叔父声若洪钟地说,真是见了鬼了!而伯母则谴责叔父,她指出在现在这样的形势下,最好不要提这个鬼字!伯母有些迷信,她自诉连日来她的睡眠严重不安,她一直担心会发生什么事。三姑妈对她说,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那么紧张干什么!伯母因此与三姑妈吵起嘴来,伯母一定要三姑妈说清楚,她做了哪些亏心事了,她认为三姑妈必须为她的话负责。三姑妈自然不甘示弱,她对自己刚才所说的话,尽可能做了天衣无缝的诠释,同时她反诉对方有意寻衅,她并且表示,她不怕来自于任何方面的指控和压力。我看着她们吵架,觉得有些意思。最为有趣的是她们袖上所佩的黑纱,由于身体不停地拌动,黑纱轻扬,像各自阵营中招展的旗帜。
最后三姑夫出场了。这位尚在蜜月中的新郎,似乎不得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