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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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供-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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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母曾经因为三姑妈的不断再嫁而试图自杀过,不过她没有成功。祖母当时首选传统的投缳之法,她沐浴梳洗,一袭新衣,然后在一个黄昏关窗闭户,准备悬梁,时值一九七六年。祖母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在她木结构老房子的大梁上系上了坚实的布带,那是祖母撕破一条床单制成的,这令祖母日后为之心疼不已。祖母身轻似燕,其实她根本用不着为自己准备如此坚实的布带,再细的绳索也足以稳稳地将祖母挂起。因此我的理解是,祖母未必真的担心绳索会中途断裂,她也许只是怕痛,只是出于快乐死亡的考虑而已。然而正当祖母爬上一张方凳打算将自己的脖子套进那个倒写问号似的绳圈时,街上忽然响起了凄厉的警报声。祖母不知警报为何物,对这种奇怪的声音尤为陌生,她因此受到了突然的惊吓。警报声响彻城市的上空,它把祖母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祖母因为受惊,忽然失去平衡,结果她从方凳上倒了下来。祖母那一跤摔得不轻,以致她的左手严重骨折,髌骨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伤。祖母倒地,在楼板上激起了巨大的响声,她像一个鼓槌,在楼板的大鼓皮上狠击了一记。由于受创甚重,祖母已经完全不可能继续她的上吊活动了。她好半天才从地上挣扎起来,疼痛使她呲牙咧嘴。结果防震抗灾的那段难忘日子里,祖母始终臂上石膏腿微瘸地出没在抗震棚里,许多人都因此而更直观地了解到地震的恐怖,他们以为祖母的伤势是因房屋倒坍而造成。祖母自杀未遂,她变得有些热爱生活了,她定期到医院检查臂伤和腿伤,她服用钙片和嚼食蛋壳(因为医生煮食骨头汤的建议与祖母吃素的操守有悖,因而没能被祖母采纳)以巩固自己的骨架,因为医生诊断她为老年性骨质疏松。她理所当然地向医生隐瞒了自杀未遂的情节。    
      经过了这样的事件,祖母变得越来越爱惜她的身体,吃一堑长一智,祖母的手足不灵给她带来了难言的痛苦,祖母对健康的重要因此大彻大悟。从抗震棚撤出以后,祖母对各类补药有了浓厚的兴趣。据我的表兄百林分析,祖母家藏的古玩大抵就是在那个阶段被祖母变卖殆尽的,而且它们大都以几十元的低廉价格脱手。要是祖母知道她所摔的那只豇豆红瓷瓶价值上万,她说不定会又一次想到自杀。祖母醉心于进食各类补品,她甚至试图尝试一度流行的鸡血疗法。据说父亲曾提醒她说,你可不要犯了吃荤的戒律!你猜祖母怎么说,她说佛教戒的是杀生,而用针筒抽点鸡血,则根本不是杀生,就像让人献血不能说是杀人一样。不过祖母并没能成功地将鸡血注射到她的静脉中,她见到抽了满满一筒鸡血的针管,竟晕倒了。可见祖母是个佛根很深的人。    
      


太平大相径庭(3)

    祖母今天终于死了,也许真是一个鸡蛋将她噎死。据父亲的猜测,这个致命的鸡蛋多半是伯父给她塞进去的。根据何在?要是祖母能够开口说话,事情就好办了。可疑的是伯母为什么要将祖母口中的那个鸡蛋抠去?如果事情果真如父亲所说的那样,那么这枚鸡蛋中隐含宝物的可能就等于零。反之,鸡蛋就不会是伯父所放。要是祖母能开口说话,事情就好办了。要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的决心,因此也就在我心中越来越动摇。只有父亲,还是那么执著,他曾要求伯母将那枚祖母口中抠出的鸡蛋交出来。伯母却说,那只鸡蛋早已喂了她家的一条小狗了。伯母表示,一只好端端的鸡蛋白白地去火化掉,多少有点可惜的。父亲说,我一定会查清楚的!    
      不过父亲终究没能有这样的机会,他在和大家一起将祖母的遗体抬出太平间时出事了。    
      当时火化场的汽车已经如约抵达立德医院大门口,这辆汽车车身又脏又灰,让人看了很不愉快。可是我们无法苛求了,因为我们并不是要坐这车去赴宴。当时叔父分配了一下各自的任务,最后决定以父亲和伯父为主,将祖母抬起,运上火化场的车子,其他的人,就在祖母的两侧护送。当然,两位姑妈卖力地哭号是少不了的,以此来渲染气氛确实是必不可少。各自任务已定,祖母便被抬起,她像是被一阵啼哭的声浪托起的一样,摇摇晃晃地出了太平间的门。父亲所抬的一头,是祖母的下肢,头那边由伯父抬着。伯父身为祖母的长子,抬住脑袋的一侧非他莫属,这也堪称一种不可替代的待遇。父亲因为对伯父心存敌意,因此他们的合作有着明显的不协,加上祖母两侧我们有点杂乱的相伴,祖母显得很不安稳,她颠颠晃晃地躺着,像是随时都有翻身的可能。    
      我们就这样簇拥着祖母向医院大门口蠕动,这一路上吸引了不少医院里的围观者,他们从各个角度向我们涌来。他们虽与祖母素昧平生,却都急于想一睹祖母的遗容。这没什么不好。我看到向我们涌来的人群中,有一个手提热水瓶的人不慎摔倒了,她的热水瓶发出了很响的声音,像是为庆祝什么而燃放的一个爆竹。随之她又尖叫起来,我想一定是开水烫了她的脚,或者身体的其他部位。因此有许多人转而向她所在的地点跑去了,这多少缓解了一些我们这儿的拥挤局面。不过围观我们的人还是不少,甚至有几个脑袋上裹着纱布、腿上打了石膏绷带的伤员也在围观之列。他们饶有兴味地挤上来看着祖母,脸上洋溢着天真的好奇,祖母让他们暂时忘记了他们的伤痛。    
      就这么艰难地挪动到医院大门口,火化场的车子已经善解人意地打开了车门,车门之口要把祖母和我们一口吞下。我忽然有些紧张,一种不安的情绪像水一样在我身边漫开来。我预感到将会有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发生,我望了一眼平躺着的祖母,她表情冷漠,其实是没有表情,祖母对一切都泰然处之。我却在心里连连画着十字,我祈祷不要发生任何不吉之事,以便让祖母顺利抵达火化场,让她的灵魂能平安地升天。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但究竟会发生什么,却模糊不清。这让我越发不安。    
      谁想到竟是父亲出事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正要将祖母抬上火化场的车子,一阵揪人心魄的警笛声越响越近,它将空气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警车就在这个口子里从天而降!两名警察和一名非警察下了车,直向我们走来。    
      我以为是我们引起的围观严重妨碍了交通,警察对此干预完全是应该的。我想只要我们手脚麻利些,很快就会把祖母抬上车子,车门将一口将我们吞进去,火化场在等着我们。    
      可是警察拨开人群,来到了父亲的面前,不由分说,给父亲套上了锃亮的手铐。父亲彼时正抬着祖母,由于被手铐铐住,他被迫松开了祖母。祖母因此下肢急速坠地,看上去她想要站立起来似的。此时的两位姑妈,哇哇地大叫着,有点要跟警察拼命的样子。警察轻而易举地就把她俩挡开了。警察受过特殊的训练,挡开姑妈们的袭击应该说不费吹灰之力,这是显而易见的。大姑妈由于略前于三姑妈,因此她的肩膀被警察的铁臂挡痛了,回家以后她发现她的肩头又青又紫。这是毫不奇怪的,因为警察受过专业的训练。两位姑妈被警察击退以后,父亲就被推上了警车。叔父高大的身影在警车行将开动的时候出现了,他按住了警车的车门,致使它无法关闭。这是一辆昌河牌警车,它金属的车门由于叔父的出现而无法关上。叔父十分礼貌地问警察,为什么要抓走父亲。警察回答说,他有杀人嫌疑。叔父说,不管怎么样,都要让父亲为祖母送了终再说,父亲不能比祖母先走!警察表示不能接受叔父的请求,他们必须把父亲带走,立即带走,警察这样补充说。叔父紧把住车门表示,不留下人就不让警察关门。可是叔父话音未落,他的额头就遭到了猛然一击,电警棍使叔父仆然倒地。    
      人群大乱,大家不知道更应该抬叔父呢还是祖母。警车就在这时开走了,它呜里哇啦叫着,像是一路骂娘。    
      由于父亲的缺席,大家前往火化场就显得杂乱无章。大家七嘴八舌,猜不透父亲究竟犯了什么官司。大家并且一致责备我,他们认为我不该在父亲被逮走之后仍然安心于为祖母送丧,我应该前往拘留所去打听父亲的下落。大姑妈甚至做出要抽我耳光的样子,作为长辈,她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此做,确实也不算过分,我对她没有意见。要我立即下车去追父亲的呼声越来越高,我因此不得不请求火化场的司机临时停车,我中途退出送葬的队伍,实在是迫不得已。    
      可是我终究没能打听到父亲到底为什么被捕。在拘留所,我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好像有杀人嫌疑的不仅是我的父亲,同时还有我似的。那些武警把我挡在大门之外,根本不领我无限尊敬的情。最后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拘留所的一位领导接见了我。后来了解到他其实只是名副职,而当时我是把他当作拘留所的最高领袖来对待的,我尊称他为首长,并且向他敬烟。他接过了我的烟,却不领受我的尊敬。他只是默不做声,嗤嗤抽着我给他的烟,好像我来此不为别的,只是专为将一支烟敬献给首长似的。最后,当首长抽完了我敬给他的那支烟后,他断然拒绝了我要求见上父亲一面的请求。首长这样做完全是因为执行制度,制度做出了这样的规定,谁都对它无可奈何。    
      直到法院送来了正式拘捕的文件副本,我们才知道父亲杀人是确凿无误的。不过父亲并没有将那人杀死,只是捅了一刀而已。父亲的那一刀捅在被害人的大腿上,除了失血偏多,再无别的不良后果。其实当时父亲并不真想捅人一刀,父亲只是拔刀威胁,父亲说,他已奉命前来讨了三次,这笔欠款却还未能追回,他回公司无法交差。父亲表示,这次要是仍然言而无信,他将向被害人捅上一刀。父亲说,他这样做实出无奈,希望对方予以充分理解。可是对方并不理解,并且料定父亲其实不敢捅他,因为他坚信这是法治的社会。不仅如此,他还不无挑衅地让父亲滚出去,同时他辱骂了我的祖母———虽然那人并不清楚我祖母究竟还在不在人世。父亲因此上前,真的向他捅了一刀。父亲捅得非常谨慎,他小心行事,用力适度,并且选择了相对安全的部位。然而由于刀子的极度锋利,刀刃居然全部进入了对方的大腿,它埋进那大腿温热的肌肉中,很快又滑脱,将一股腥味的血携带而出。前文已述,父亲对刀剑情有独钟,他有随身带刀的习惯。不过他持刀伤人,当属首次。后来我们进一步获悉,父亲每次索款,其实都拔刀相向。所幸的是大多数欠款单位的领导,都对父亲的刀子俯首听命,父亲因此而获得了成功。这次实在是个例外,这让父亲始料未及。    
      父亲因此终究未能亲手将祖母送进火化场,我因为父亲的缘故,也未能亲见炉火是怎样将祖母吞没的。等我从拘留所垂头丧气地赶往西郊的火化场时,亲属们已经懒懒散散地踏上归途了。夕阳衬托着远远的火化场大烟囱,它酷似一架登天的梯子,祖母的灵魂,是否已经攀援而上?    
      很多日子过去以后,表兄百林若有所悟地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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