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巧珍从根子上厌恶他。看着他成天亲儿子一样跟未来的丈母娘泡在一块,尽拉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真想一扁担把他打出家门。想着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还债,她的心都凉透了。她的婚姻,也是她的理想,可她在整个过程中就像一个旁观者,气过了也糊里糊涂的。眼看着就要迎娶,她心一沉,破釜沉舟,砸开衣柜拿了财礼,走了一夜走到岚里城。从此,这个名叫岚里城的地方便收留了她的后半生。
韩巧珍站在岚里城象征着文明的水泥路上,两条腿却不知道该如何迈动。她没有了方向。
她就这么站着,站着,慢慢酝酿出一股澎湃的悲愤,然后坐在树荫下放声哭了起来。假的哭成真的,简直到了悲痛欲绝的地步。
她相信眼泪可以改变一些东西。
她不害怕,害怕也可以是动力,为了崇高的文明,为了至高的追求,她不惜一切。接着她看到无数双脚向她靠拢而来,她充分调动自己能说会道的本事,向他们倾诉她的不幸: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哥哥,却把她卖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她说只要有人愿意给她一碗饭吃,她愿意当牛做马侍候他一辈子。她在赌,在向未知的生活发起挑战,但是没有人需要“牛马”。韩巧珍绝望地扬起快哭坏了的脸蛋时,她的泪水终于泡软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的心。
这里面有个前提:老太太有个还未成家的儿子。
造成这个前提的原因是:老太太家里的条件不好,老伴本来是挖煤工,在一次事故中丧生,儿子接了他的班,但儿子微薄的工资除了要买米买面,还要为老太太买大量的止痛片。她身上的痛处太多了,不管是什么痛,用止痛片总是没错的,止痛片便宜,但要像吃米那样的吃法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好在老太太的儿子不缺胳膊不缺腿。
老太太盘问过祖宗三代后,把韩巧珍领回了家。但还没到家门口,老太太便开始后悔。韩巧珍没有户口,她拉回来的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黑人、黑户,这意味着这个家的后代也将没有户口。没有户口就没有工作,没有工作就没有一切。接纳韩巧珍,对老太太来说无疑是一场冒险。
好在韩巧珍灵活,进门就洗掉了泡在洗衣盆里的一大堆衣服,让老太太紧皱的眉头又慢慢舒展开来。韩巧珍刚起身,便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一屁股坐进了洗衣盆。
这一觉睡得死沉,等她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老太太正在外面同人说话。她正想出去瞧瞧,不料外面的人推门进来了,差点把她吓傻:一个黑头黑面的男人,就像一块刚刚打好的煤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死人骨头一样白的牙齿。老太太赶忙将男人推出去,让他先到矿上的澡堂洗干净后再回来。等男人回来后,老太太才说,这是我儿子,沈大山。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男人。他腼腆地笑着,不时掀起汗衫擦脸上的汗,露出一段健壮的肚皮,把韩巧珍看得面红耳赤。
韩巧珍立马就感觉到人生有些光感了。老太太却长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韩巧珍买菜,做饭,洗碗,绣花,挑水,把老太太活活侍候成了地主婆。老太太很满意,满意韩巧珍的受用,在她看来,受用就是女人最大的美德。至于漂亮不漂亮,倒不那么重要。这是一个夭折了好几个儿女,又早年丧夫的女人,她严谨地操持着这个家,生怕会败在未来媳妇手上。但老太太还是下不了决心。
空闲的时候,韩巧珍就借沈大山床头的书来看,又给沈大山讲她看过的书,两人一块讨论人生,话说理想。韩巧珍的理想口是心非,她当然不能说她的理想就是嫁给他。她非常清楚地知道,她必须从沈大山身上凿出一条生路来。而且要做得不动声色。
背着老太太,韩巧珍向沈大山发起了总攻。她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在他身上又拧又掐,撩拨着他尚未完全洞开的情感世界。就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就在老太太出去串门的十分钟,沈大山就把韩巧珍做了。
韩巧珍哭得很伤心,也很痛快。
对一个女人来说失去贞操意味着什么,老太太比她更清楚,在那滩新鲜的处女血面前,老太太不得不妥协。她拧掉鼻涕去给死去的丈夫上香,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才十分钟啊!
老太太是这样想的:丈夫是公伤死的,矿上理应照顾他们,干脆让韩巧珍接公公的班,沈大山重新就业,这样就能两全其美。当老太太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时,韩巧珍竟乐得憋出一个屁来,老太太严厉地白了她一眼。当她是一个外人时,老太太慈眉善目,但当她要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时,老太太便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地主婆。韩巧珍将来接手的不仅仅是这份家业,还有她的苦难。迟早有一天,韩巧珍也会是一张苦难的脸。
当然,老太太的很多思想韩巧珍暂时还不能够体会。她能体会的只有她自己的心情,比方说那个响屁。但这个屁还是来得太早。难以想像小小岚里城有多少人伸长了脖子企盼着那几个可怜的指标,他们没有办法逾越别人逾越不了的障碍。老太太这席话,倒像是说给那摊血听的。
15
去韩巧珍家要走一段山路,一路上她不停地讲着自己,说她虽然出生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但她追求进步,向往真正的爱情,讲到最后,没什么可讲了,才将真相和盘托出。
因为说得足够婉转,沈大山的手已经伸进她的衣服,触到她的乳头,事情就顺滑过去了。回到家,大闹了一场,退了财礼退了婚,也算是皆大欢喜。这时候,韩巧珍的神话已经在乡下传开。她通过对封建礼教的抗争,获得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城里生活。
接着,韩巧珍领着这个来自城里的文明人在村子里走了一遭,不知羡煞多少人。她也趁机摆款,故作哀伤地说:“这辈子恐怕是再也回不来了,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家的草窝好啊!”
大家笑笑,知道她这是讨了便宜又卖乖。
韩巧珍却变本加厉,见人就豪爽地说道:“以后乡亲们要是进城,到我家,我招待。”
她一点没有怀疑过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在乡下偷情的日子也是快乐而刺激的,杨树林、高粱地、草垛,只要眼前有一袋烟的功夫没人,沈大山便按捺不住。
天上的云彩一块块往下掉,天空蓝得可怕,韩巧珍就摸着沈大山的胸脯说:“这辈子,我们死也要死在一块。”
沈大山没接她的话,他不喜欢这么沉重的话题。他说:“我想要个儿子。”
韩巧珍扑哧一声笑了,说:“会有的,就像你一样高大、结实,我们要给他最好的生活。”
“什么是最好的生活呢?”
“有知识,有文化,”想了想,又补充道,“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沈大山回去后,韩巧珍心急火燎地等了一个月,才等到迎娶的日子。日子是沈大山那边定好,托人捎来的。就个日子,一切从俭。韩巧珍没在意,家里人也不便在意。十里乡俗不同,况且是城里,城里是讲究文明的,不懂就最好是不问。按习俗,沈大山是不来的,韩巧珍就被两男一女,两辆自行车接走。
烈日炎火,再加上头顶的一块红头巾和这一路的颠簸,韩巧珍有些中暑的征兆。到了岚里城,天已经黑了,酒席也散了,她几乎是被几个人抬进洞房的。她撑着身子等着沈大山往过靠,好在他的怀里舒舒服服睡上一觉,却怎么也等不来,整个洞房静得倒更像是一个灵堂,气氛凝人。她不禁有点心虚。但她始终相信一种东西:爱。她和沈大山是相爱的。因为有爱他们就不再是单纯的两个人,而是一根脐带下的一对并列的胎体。因为有爱,她不相信有什么力量能将他们拆散。
除非他背叛了她,背叛了爱情。但她坚信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吃准了他,吃准了这户老实人家。
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老实人家也有险恶用心。先是灭灯,新郎才去揭她的盖头,二话不说就往床上按。这是一双瘦而软弱的手,这双手告诉她,他不是沈大山。新郎不是沈大山。
新郎不是沈大山,韩巧珍如同五雷轰顶。尽管他用尽了全力,韩巧珍还是一把把他甩到床下,他女人似的“哎哟”一声。她顺着墙根摸灯绳,终于开了灯,却看到地下爬着一个陌生而瘦小的男人。这也不是沈大山的家,她惊得说不上话来,去开门,门已经从外面锁死,便抬着身子撞了上去,撞昏在地上。
第一部分第五章 故事(2)
醒来后,她第一句话便是:“沈大山在哪里?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男人告诉她,他是沈大山一个远房堂兄,是沈大山的妈妈说媒,把她介绍给他的。
韩巧珍不相信地摇着头,泪水滚滚流了出来,还是那句话:“沈大山在哪里?”
“沈大山也快要结婚了,对方有户口。”男人说。
她一阵干呕,呕出来的眼泪挂在脸上,又昏了过去。
一连几天,韩巧珍都被这个男人精心侍候着。他是个老实人,对她百般依顺,但他不是沈大山。等她身上有了些力气的时候,她挣扎着去找沈大山。她要沈大山亲口告诉她他不要她了,否则她死也不会瞑目。院门是锁的,她就搬起石头砸开上面的锁。只有老太太在。她给她下跪,但并没有跪出沈大山来。
韩巧珍跑遍了这城市的大街小巷去找沈大山,他却人间蒸发了。她不得不认命,不得不钻进新丈夫的被窝。
更倒霉的是,她怀了沈大山的孩子。而她和丈夫还没有一次完整的性爱。每到晚上,摸着丈夫两条婴儿般的细腿,揪着他软塌塌的阴茎,真是又气又恨。他有病,后来她才知道是痨病,婚后三个月便卧床不起。
一种绝望和恐惧笼罩了她,每天早上醒来都不知道身边睡着的是一个活人还是死人。她甚至不大敢接近他,晚上就搬到外间睡。
一天夜里,丈夫发起了高烧,连续烧了半个月,最后一命呜呼。他死的时候眼睛都没有闭上,她合上了他的眼睛。死人的那种注视,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一个响炮,停放了一天,便拉去火葬。
韩巧珍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竟成了寡妇。她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谁都知道,孩子是谁的,而不是谁的。岚里城太小了,一阵细风就能把这点事吹遍。开始时人们还持以同情的态度,认为她是个不幸的女人。但很快,随着丈夫的死,她成了不吉利的女人。谁都不会相信,一场高烧会要了一个人命。
她百口莫辩,但也不能否认丈夫的短命与她无关。每天挺个大肚子晃来晃去,谁受得了。她的冷淡也是一个原因,在他需要一杯水的时候,她总是站在一个听不到喊声的地方。但不管怎么说,他是病死的,她没有用刀杀死他。
当地有一种风俗,后人(多半是死人的亲侄)为了尽孝,为死人成亲,把不管是死了多少年的光棍男人和死了多少年的未婚女人葬在一块。紫红的新棺木上顶着血红的洋布,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完全是婚嫁的排场。女人多是年轻时候得怪病死的,哪怕是不足月的婴儿,都有许多人争着来“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