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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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与文论- 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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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来到○三所时,我是怀着怎样的敬重。小心地拾起自己的一份工作,带着双倍的热
情。我们的头儿叫“瓷眼”,几乎与柏老完全一样:有不错的经历,它经得住任何推敲;有
几册著作,在专业上难以动摇;尽管这些著作骨子里并不高明,但作为那个历史的产物,拙
劣中仍有它原来的一点真情和分量。他的副手都那么怕他,虽然他大多数时间都显得非常和
蔼。副手一共两位,一位是胆小怕事的老好人,像侍奉父母一样对待头儿:另一位是个沉默
寡言的著名专家,对工作认真到令人不解的地步,好像故意要在这种投入中加快耗尽自己的
全部热情与精力。

    我不知有幸还是不幸地走诉了这后一位,他成了我的导师。他几次领导的大项目都有我
参加,于是我能够如此切近地观察一位在岁月中消磨了大半生的学者是怎样生活的。他差不
多把所有时间都放在了事业上,几乎没有厌倦和疲惫的时候。任何一位专家都明白,专业上
的失望和冷漠总会时时袭来的,但惟独我的这位导师没有过。当时我除了敬佩没有别的,更
没有想到其他。我万万没有想到他那时已经在追赶生命的余声——就是说他剩下的时间很少
很少了。他在这种可怖的预感中热烈燃烧着,像进行一场生死之恋……

    他业余时间也写诗,这又像那个山地老师!我看过他写下的那些东西,全记在黑乎乎的
本子上,大概伴他走了很多地方、长长的岁月。我为自己的幸运而惊讶,也明白这是一种福
分。那些朴实的吟唱深情而专注,巨大的热烈潜隐在字里行间,竟与他的学术著作有着类似
的气味和色泽。这使我心上怦然一动,至此突然悟想:到底什么才是学问、什么才是科学、
什么才是诗。我明白了真正的知识会化为诗,它们是一致的、合而为一的。一切脱离了诗性
的知、或脱离了知性的诗,都会程度不同地冒出一丝浅薄气和虚假气。

    我会永远感激踏出院门之后这第一位导师,他是如此地淳朴。

    在日常的学习与消磨中,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瘦弱的身躯中贮藏了那么多的思念和愤
慨,他的坚守和忍受太沉太沉了;我也想不到正是这一切,才构成了他的学术与诗情的第一
块基石。

    他也有一位悲惨倒地的老师,这点与您何等相似。但那时他自己正经受着可怕的罗织,
一只凶兽踞于一侧,虎视眈眈……这与您的处境又似乎不同……

    那个“瓷眼”的和蔼是有理由的。因为他这些年里想做的事情差不多件件顺利,在大多
数时间里他是心满意足的。只有当更大的贪婪泛起的那一刻他才是狂暴的——捶打桌子、跺
脚骂人,这样的场面也有人见过,那时他们吓得目瞪口呆;好在这种情况一般是不出现的。
我有好几次到过他的办公室,那儿可真是气派得要死。宽宽敞敞几大间,有会客室、办公室
和小休息室,在内部串成一体。橡木地板磨得很平,镜子一样闪亮,中间铺了纯毛地毯——
其中有一块蓝得让人心痒。

    办公那间又是小书房,一大排书架上文史哲各类精装套书金光闪闪。他就坐在宽大结
实、上等木料做成的大写字台前,伸手轻轻梳理着背头,瞪着一双瓷眼看人……

    他极少谈到学术问题,话题远离专业。这点又与柏老相类。他提到的专业术语都是最为
简单、生活中出现频率最高的那一类。好像一个学海巨人已经不言高深了。其实我们都知道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说“瓷眼”内心深处尚有什么不安的话,那就是他极为害怕我的导师——害怕那一
张冷冷的沉默的面孔……就是这种沉默使他不安。无声无息的存在,没有一点回应的对手,
这往往让人无法忍受。即便是“瓷眼”这样一位占据了天时地利的人物,也仍然恐惧对手的
沉默。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体悟。只可惜我对于故事本身、对于这个故事所传递的道理明白得
太晚了。

    这儿要像对待柏老一样,追究一下“瓷眼”的历史了。

    他的经历与柏老大同小异,他参与的一切也与柏老极为相似。我早就说过,这是一个
“雷同”的故事。但也恰恰是这种“雷同”让我更加不寒而栗。因为大致相类的故事发生在
同一片土地上,就使人有理由深深地怀疑,相信它出于某种阴谋。为什么会如此“雷同”
呢?……“瓷眼”也以柏老的方式吞噬了另一些人的劳动,而且那些人的结局并不比口吃老
教授好出多少。他们都消失在农场、劳改队和林场之类的地方,消失在无声的田野中。其中
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即“瓷眼”在这儿的一个对手、原来的老所长。老所长在混乱年头
里受尽了折磨,而那时候的“瓷眼”也酷似柏老,正是春风得意。他以极为卑劣的手段,简
直是乘人之危,剥取了那位老人的一切……

    那时我的导师只是老所长的一个弟子,是老人最为器重的一个青年学者。他们也许依靠
一种“血缘”,只一眼就识别了。老所长对他的奖掖极大地刺激了那个“瓷眼”,所以机会
来临时,“瓷眼”决不会饶恕这两个人。老师和弟子一开始在同一个农场,后来又把二人分
开,让他们失去最后的一点慰藉。在非人的折磨中,老人终于没有挺过来。因为谁也想不到
冷肃的季节会漫漫无期,他已经捱不到自己的春天了。我的导师那时还有些青春气血,硬挺
着,最后挺了过来……

    有谁比他更熟知“瓷眼”及其这一类人的历史?当然,挺过来的人中还有老人的其他弟
子。可是经验和历史早就证明:

    历尽磨难的人中,精神上仍然活着的人是少而又少的,比想象和预料的还要少;更不要
说恶意的背叛和跟从了。那些混迹于学界的可怜虫,背叛比比皆是;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地助
纣为虐。除此而外还有令人叹息的遗忘:忘掉了不快的一切,忘掉了昨日的血痕、尚未平复
的伤口……他们极容易就走进了今天的生活,步履轻松。

    所有的背叛者、遗忘者、跟从者、无聊的学人、胆小鬼,都不是“瓷眼”所关切的。他
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个人——我的沉默的导师。

    他已经五十多岁了,看上去却接近七十,头发疏枯,脸色灰暗。我一认识他时就是这么
一副模样,所以后来并没有特别为之担心。只知道他曾经胃部大出血,心想这是过去的劳改
生活和长期野外作业造成的,并未想过还有其他可怕的隐疾在折磨他。他又一次吐血了,这
才引起了“瓷眼”的极大关心。“瓷眼”探听他的病情,当了解到只是旧病复发,就发出一
声叹息。

    “瓷眼”遗憾地走开了。

    当我的导师从医院回来时,我才稍稍得到一点安慰。我决心尽可能地帮助他恢复,哪怕
稍稍健康一些;我想为他承担所有的辛劳,包括他后来日夜放心不下的那位老所长的遗著:
这是隐下了斑斑血迹的手稿,工作之余,他一个个长夜都是为了这些陈旧的纸片。我常见到
导师面对它们长久注视,直到脸色变得铁青。

    但他闭口不谈那个老人的事情。

    我不止一次追问。我害怕这种沉沉的空气,因为我听到的已经足够多了。我内心里急于
得到坚定有力的证实,而且清楚地知道,这种证实只能来自老人最忠诚的学生……可他总是
缄口不语。

    好像在他看来,那一切已经无须谈起。那不是秘密,而是涉及到高于秘密的某些东西,
比如说它是尊严和正义、勇气——当他觉得对方——交谈者——尚不足以承担和理解这些的
时候,就宁可闭上嘴巴。也许我的导师是对的。在今天,我愈发知道这种信念的深刻。我那
时还太年轻,我仅仅是一个热血青年——至少在导师看来是这样的。

    就这样,我们常常一起枯坐长夜,度过了一些平静而又难忘的夜晚。

    我感到了什么,就是导师与我难以交流的痛苦。我为此多少有些委屈,觉得他太不了解
我的经历了——他或许把我当成了一般意义上的大学毕业生;他无法知道我所从属的那个家
族,我的长长的流浪,我的亲人给我的血脉,我们家沉沉的故事……这一切又无法说明,无
法宣讲,因为它们也是我心中的禁忌。

    导师是痛苦而自尊的。他面对的是一颗伟大的心灵和难以对话的世界。他一遍遍抚摸老
师当年的墨迹,偶尔抬头瞥我一眼。

    他的目光今天犹在眼前。

    可是我凭感觉就跟定了导师。我自觉地站在了他的身边。

    我所能做的,就是站在他的身边;我多么想用自己的躯体为他遮挡什么。那些沉默的长
夜难道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听到吗?

    我已经捕捉到了他急躁而有力的心声,并且牢牢地记住了。

    没有人相信我们在沉默。“瓷眼”身边的人不止一次询问——那个人在做些什么?有人
甚至直言不讳地警告我:那个人可是暗中把刀尖指向“瓷眼”的,险恶之极,你要小心。

    我的心收得紧紧的,忍受着。

    他们放肆地往我的导师身上泼着污水,搜集他的一切: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们多么恐惧他啊!他们感到恐惧的真的是一个人吗?

    我感到吃惊的还有,“瓷眼”身边的人如此之多,不仅是一般的势利之徒,不仅是年过
半百的官迷、各色不学无术的骗子、粗人、酒色之徒,甚至还有“纯情少女”。她们穿着牛
仔裤,不戴首饰,夏天穿着这座城市最漂亮的长裙,混在那帮污七八糟的人中间。她们年
轻,可是嗅觉极敏,一吸气就弄清了所有的气味,明白了所长“瓷眼”喜欢什么、反对什
么、仇视什么、心里正盼望什么人早死……她们娇滴滴地叫着“所长”,含沙射影地告状,
含情脉脉地看人……她们有几个是相当迷人的,可是她们坏得让人不敢去爱。她们大概天生
就是为蛆虫准备下的腐败的尤物。

    由她们出面刺探什么是非常方便的。果然有一个姑娘在我面前深情地诽谤起我的导师。
这之前她已经暗暗地出卖了我好几次,我还蒙在鼓里呢。我不忍心怒斥一个美丽的姑娘,可
我实在不能忍受。我在严厉斥责她的同时也会有点小小的疼惜,觉得她太不幸了。

    我觉得她们简直都是一路货,卑贱到了极点。

    我懒得谈论人群中的这一类人——不合时宜地卷入丑恶的人们。在一个角落里,如果连
老人和少女也参与了阴谋,那么这个世界就真的格外荒诞、不可救药了。

    您可能会不解地问我:那么你的朋友呢?你为什么不谈谈自己的朋友?难道你和你的导
师连一个同情者也没有吗?

    我们当然有自己的朋友。我的导师如果这几十年来没有那些正直的人各式各样的维护,
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要知道他所处的环境是异常险恶的,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年,这种状况
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善。我对真正正直的人的要求并不苛刻,在我眼里,您的某几个学生绝
算不得正直的人。正直的人看上去并不一定勇敢,他们可以一声不吭,但却不会见死不救,
更不会把心交给魔鬼。他们从来没有附和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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