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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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与文论- 第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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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参糖。同志嘛……”

    我忍不住插一句:“她不该把刊物搞得黄色下流,她做得太过了!”

    岳母一直在旁边听,这时说一句:“柳萌这个人太疯了!

    她家老于也真放心……”

    “老于”就是柳萌的男人。我和梅子都笑了。

    岳父看一眼老伴:“胡扯什么!”

    ……最后他非坚持让我去看看柳萌不可——“也不一定是去承认错误,不过是表示个歉
意;人在气头上嘛,说话难免出格。”岳母也赞成男人的话,催促我:“去吧,去一趟吧;
你不知道,柳萌找到你爸都哭了。她也不容易。她面子上过不去……”

    回来后,我问梅子:“我去吗?”梅子说:“去吧,我和你一起。”

    我心里明白:我不会去的……

    这是一座焦干的、让人无法有片刻安宁的城市。我们的小窝本来很偏远,可是如今已经
被彻夜不息的喧嚷吵闹包围。

    离我们不足三十米的人行道旁竟然有两三处卡拉OK厅、一家咖啡馆、两家服装店和一
家舞厅。它们一律安装了大功率喇叭,而且午夜两点仍在啊啊大唱。那尖利利的、狼嚎般
的、哭泣一样的、跑音走调的……各种喊唱和哄闹让人完全陷于绝境。无论怎样把窗门关
闭,各种声音还是钻挤进来。

    我问梅子:“很长时间一直是这样吗?”

    她说是的,“以前有人出面找过有关部门,可后来见没用,只得忍着。”

    梅子也常常吃安眠药。她习惯于这样的生活,说大家都吃安眠药,听说也没有什么副作
用。

    我不得不加大安眠药的剂量,不然就别想安睡。不仅是这些音响设备,还有各种车辆的
高音喇叭、半夜里的窜跑追逐打斗——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一伙打架的人,围起上百人观望。
有一次打斗持续了四个多小时,在人行道上留下一摊摊鲜血:那天有一群穿铁钉衣的家伙窜
来窜去,个个都骑了一辆大摩托。事后有人说:两伙人在酒馆里干起来了,都有来头;结果
各自都用无线电话召唤人手……

    这儿哪他个居民区。

    这儿正以空前的速度恶化。午夜,躺在窄窄的床上,听着一片交织的嘈杂,犹如置身恶
涛汹涌之中,小床就是一只单薄的小船,顷刻间会被劈个粉碎……我夜间刚刚吞下大剂量安
眠药,问梅子:“就这样捱吗?”她眨巴着眼,“惯了会好一些。你别想它,越想越烦。你
别想,这样一点点就安静下来了。你试试。”

    天哪,条件是“别想它”!

    别想是不可能的,因为各种声音主动送入耳膜。人无可回避……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个夜晚。半上午时分有熟人来玩,闲谈中得知,我们以前那些朋友—
—大多是一起毕业的,已经有好几位患了不治之症……这消息使我久久不语。我不敢回忆他
们的音容笑貌。真是令人沮丧极了。我感到奇怪的是现在还有那么多兴高采烈、神气足壮的
人——他们或者是不知忧愁的傻大胆,或者干脆就是些特殊人物——比如柳萌之流,已经不
知第几次搬家了,他们早已从喧嚣烟熏的闹市搬到了郊外山中……那儿的夜晚尽是小虫的鸣
叫。

    来人临走还告诉一个讯息:○三所的人正在给“瓷眼”加紧筹备一个“三十年学术活动
庆祝研讨会”……见鬼了,一个江湖骗子、双手沾满学人鲜血的家伙,这会儿要庆祝自己
“三十年学术活动”了,而且很多著名人物届时要亲自到会祝贺。眼下正征集贺词贺电……
真见鬼了。有关部门为这次研讨庆祝活动拨了专款,再加上企业赞助,可望汇集五十万元款
项;用不完的留下来,继续搞一点,争取成立一个以“瓷眼”命名的“学术基金会”……见
鬼了。我从未听说这个城市为一些真正优秀的学人,比如我的导师,还有那个死在窑场的学
界泰斗开过什么“研讨会”……

    我对梅子说:“我必须尽快回到葡萄园了。真的,必须马上就走。”

    她望着我。

    我亏欠她的太多了。我挽住她的手,对在她耳朵上小声说了一句:“嫁给我的平原吧—
—好吗?”

    我第二天即启程了。

    ……真是无法表述此刻的心情。好像只有被“归来感”笼罩下的我才有如此的感激……
真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出生地。

    今天看,母亲和外祖母从那座海滨小城走开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如果当年她们一直呆在
那儿不走,等到父亲归来,那么大概我们至今还会踯躅在熙熙攘攘的街巷上。当年显然是一
个预感帮助了她们。她们很快明白,这一家人必须离开了;在这座胜利的城市中,我们一家
是失败者。于是她们雇了一辆马车,去荒原上寻找那个老爷爷了。

    老爷爷——荒原的奠基者!当我回忆我们的家族,展望我们全部的幸与不幸时,总是首
先记起了你……我深深明白,只要记住了您的目光,记住了您的笑容,一个人就不会走入迷
途。

    我也许正像当年的母亲和外祖母一样,是在您的指引下走到了这片葡萄园中。我甚至幻
想着,您是神灵派到人间指引我们一家人的……

    在平原上度过的这些年中,我有机会常到那座海滨小城里去。很久以来,我多少次像被
磁石吸引着,不自觉地就走到它的身旁。记得我在那所地质学院时,假期里背上背囊,总是
匆匆地穿过南部山区踏上平原。我在小城四周徘徊,远远倾听着码头上的巨轮昂昂鸣叫,然
后才无声无息走开……

    我的出生地,准确点说是那座小城中的一个大宅院。我曾两次返回那个地方,伸手抚摸
过颜色发黑的砖墙,看过遗留下来的几棵白玉兰树。那个大院当时一半被拆毁,一半改成了
仓库和兵营;还有一个角落被圈进了博物馆的高墙。

    看着屋顶上长出的肥胖的莲座瓦松,不禁想到这座古宅所蕴藏的丰富养料。它神秘地存
在了几百年,而且还可能继续存在下去。外祖父死后,这儿就失去了生气;后来父亲被捕,
女人们简直就没有力量支撑它了。它太阴森太沉重,已经不是一个普通家庭所能承担的一座
建筑。它沉淀和凝聚的东西已经太多……母亲和外祖母毅然决定出走,肯定是某种灵感在起
作用。

    其实早在她们决定搬走之前,宅院的一大部分已经被封了,理由莫名其妙。住进荒原小
屋中,母亲还偶尔牵挂城里的这个大宅院。随着日子越来越艰难,母亲终于想起它的所有
权,就想卖掉一两幢——可小城里早有几个机关把宅院占据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会来一个
讨房子的妇人,大吃一惊。

    才刚刚过了几年时间,这儿竟然没有几个人能讲得清这房子的来历、它与一支当地望族
的关系。可怕的遗忘啊。

    母亲看着这些长了青草的石板地,靠南墙那些高大的玉兰树,哭了又哭……她正式提出
处理自己的房产时,有人才恍然大悟,急急报告了有关方面。不久传下一句可怕的斥责:

    反攻倒算!母亲可没有被吓住,她多么顽强,指出这座宅院的真正主人是外祖父——
“他已经牺牲了;你们总不该没收先烈的遗产吧?!”

    那些蛮横的家伙被噎住了。但不久他们又想出新花招,说外祖父逝去之后,这个宅院就
由父亲继承了;而父亲的财产,当然是要没收的。母亲告诉他们:外祖母还活着呢,老人理
应继承丈夫的遗产……

    就这样,他们被迫还给了我们两幢房子,是最破的两幢。

    母亲要卖掉它们,以解燃眉之急。可占据宅院的人不准其他人来买,而又故意把房价压
得奇低。没有办法,我们就以低价卖掉了这两幢房屋……眼下这个古老的宅院竟没有一片瓦
属于我们了。

    我们终于在小城失去了最后的立足之地。这对于我可能又是一个幸运:先成个无产者,
然后才有决绝的勇敢。就这样,我找到了自己命定的葡萄园……

    斑虎疯迷一般围着我跳,两爪用力搂住我的腰。这样它差不多站得与我肩部同高,伸出
长嘴触动我的脸。它全身颤抖,每一根毛发都流溢着激动。我试图抱起它来,发现它可真
沉。我们被一片兴奋的目光包围了,鼓额、四哥夫妇、那个小伙子,都站在旁边。鼓额一声
不吭,只有瞥来的目光热烫灼人。响铃喊着:“啊哟,可回来了可回来了,想煞斑虎了,啊
哟……”

    四哥背着枪,含着大烟斗微笑。他咕哝:“再早回一天,你的朋友——那个酿酒工程师
还没走哩……”

    响铃嚷着:“领来大妹子多好啊!怎么不领来大妹子?”

    我问四哥那个朋友的情况,他摇着头:“不中用了。这一回来了,眼神尖亮,说话东一
句西一句。脑子混了,人不中用了……唉,都是那个狗女人给整的。她把个好人给耽误
了……”

    我能想象出那位朋友的状态。看来他这一次非进精神病院不可了。我恨那个高个子女人
了。看来她和她们一伙儿——我总觉得这个世界有一批美丽而无耻的女人——非要把好人逼
到绝路不可。我那个忠厚的朋友啊,就这么眼睁睁地给毁了。你可以美丽加无耻,可是别来
毁坏我的朋友!在大城市那些高级酒店里,美艳逼人的贱货太多了,她们像高傲的老鼠一样
在铺了厚羊毛地毯的走廊上找食儿。可她们从来没打谱毁坏汗流浃背的劳动者;她们压根就
没那个兴致。

    我因那位朋友的悲惨处境而无法高兴。他们都试图让我忘掉他,但我怎么能够?那个女
园艺师穿着奇装异服来串门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她既然已经不对自己的园艺事业抱什么
希望,所以就有了闲情逸致。她涂了眼影儿,学说地方话,跟四哥要酒喝,还逗那个身材细
长的小伙子——我发现她对他有些偏爱,装作一个老大姐,嘲笑小伙子已经发黑的小胡子,
刮他的鼻子……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绝不希望这时候的园子再让人打扰。

    女园艺师走后,四哥马上说:“这一段她老来这儿。那个园艺场不行了,她的心不在那
儿了。”响铃说:“这姑娘不孬,大双眼儿;就是脾性太泼了,一口气能亲斑虎十几
下……”

    四哥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条二尺多长的大鲶鱼。很久没有吃到这样的美味了。响铃又做了
几个野菜,四哥提来了酒瓶。

    这顿晚餐真是愉快极了。月亮眼看圆了,茅屋和小院被映得一片光明;小甲虫在地上行
走,斑虎不时伸出爪子触它一下;但斑虎从不无缘无故伤害它们。牵牛花从篱笆上探出脑
袋,它的四周都是鼓胀胀的豆角。那些像拇指大小的鸟儿一个个嗅过了喇叭花,又飞到篱笆
的另一边去……

    随着一阵西北风吹起,我们都听到了一阵二胡的声音。月色下这琴声让人怦然心动。我
们一动不动谛听。海潮声不太重,只有这琴的倾诉。那是一曲《二泉映月》——多少年前那
位盲艺术家阿炳的杰作。这位无望而坚毅的天才在这个夜晚又一次感动了我们。他的激情
啊,像大潮大涌一样弥漫过来,把我们裹卷了。我们被满溢的浪头和白沫水溅一块儿给覆
盖,忍受着无所不在的冲撞涤荡。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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