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背豺知道动物学家跟猎人说的是自己脖子下的铁项圈。
猎人甚至也没看看别的动物,那只跟他打了十年交道的花老虎,还有狼,水貂,北极熊等等。当然,还有猎豹,大象,猎人从前没跟它们打过什么交道,有些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我也是两天前才知道猎豹与大象的,他们不产在本地,灰背豺想,这个不怪猎人。
他把朋友都出卖完了。也许他根本就不需要朋友。
他甚至都没回头看我一眼,也许是他不敢。但灰背豺还是固执地想,猎人无论如何是该去看看那头麝牛的。
灰背豺记得那是在一个月前,冬天,猎人带着村子里的百十号猎手到达严寒的北方地带寻找麝牛,在这之前,他们刚刚捕获了一只狼,随后就是那只北极熊,灰背豺看到了死去的那只公熊,就偷偷地跟着猎人,它想,自己或许能阻止他们捕杀麝牛。
灰背豺从前也没见过麝牛,它甚至也没到过那么远的地方,它已经知道猎人就是从那时起开始无视它的存在——在他们的身后,跟着一大片黑压压持枪操棍的村民,当第一只麝牛出现时,猎人眼里顿时放射出异样的光芒,身后那些同样眼冒金光的人随即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吼声。那些可怜的麝牛,它们一直躲藏在天寒地冻的北方山地里休养生息,突然看见这么多陌生脸孔出现,眼里只来得及闪过短暂的怨恨,立即就完全被惊恐罩住了。
灰背豺也被惊呆了。猎人和他的那些村民们为捕一只北极熊,不得不打死了另一只,现在,这些人不知又得打死多少头麝牛!灰背豺再也忍不住了,想也没想就跳了出来,随后,突然,它看见好几只枪口一齐对准了自己。
他们早就有准备了,猎人早就猜出我会跟来的,灰背豺就在枪口下站住,就这样,猎人们继续一步步朝麝牛群逼近,麝牛群开始本能地围成一个半圆圈,头角紧挨,一致对外,朝向猎人逼视着,似乎想守住麝牛群最后的秘密。
枪声响起。子弹击中了其中一头麝牛,那只摇摇晃晃的麝牛支撑了好一会,终于倒下。倒下的同时,剩下的麝牛赶紧抖抖缩缩地往中心挤靠,把空缺填上,又一阵枪声响过,又有几只支撑不住的麝牛倒下,包围圈再次密密挤挤地缩小。再然后,一大片枪声密集地响过,麝牛群便像吃醉似地晃晃悠悠,终于就只剩下最后一只被包围在中心的麝牛。
那是一只已经怀孕的麝牛。
所有的动物都是像这样被送进动物园的。只有我是个例外,我是自投罗网。灰背豺对自己说,或许这就叫做命运。
那只狐狸,就是被捕前特地到城市边缘跟它告别的的那只,但愿它永远也不会被送进动物园来。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灰背豺退回到里屋,看着黑暗中的一对眼睛,知道黑背豺也还没睡,心中的疑惑顿时转为好奇。
“三天前,也就是你刚来的头一天,一个大学生朝一只北极熊泼了一大瓶硫酸,差不多把熊烧死了。”黑背豺慢悠悠地说。
“为什么要朝北极熊泼硫酸?”
“说是为了验证一下北极熊的反应……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
“跟今天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吗?”
“不知道,也许有一点,反对一下,每当动物园里又饿死了动物,或是被游人毒死了,或者又添了新成员时,这些人总是要来热闹一番的。”
“我怎么从没见过像今天这样的人?”
“你是说那些画得花花绿绿的人吗?那是这个城市很有名的一群行为艺术家,动物保护协会请来搞的一次例行活动而已。”黑背豺说得十分缓慢,它已十分苍老了,口齿不清。
“有什么作用吗?”
“谁知道呢?反正定期总会有些这种热闹,你大概没有注意到,连动物学家、标本师都到场了,而从前这种活动有一部分还是针对他们的。”黑背豺叹一口气说。
“动物学家?哦,我认得的,什么是标本师?”
“一些将死的动物,死了就再不容易看到的动物,人们将来也许还想看看,于是就需要有人把它们复制出来。这就是标本师。”
“你能说得详细点儿吗?”
“你记得我昨天跟你提到过的那头猎豹吗?”
“猎豹?哦,记得的。记得它的眼神。”
“是啊!看眼神就快不行了。这可是曾有过多达一万五千个品种的群体,我们从前在同一片土地上生存,我们彼此十分了解,可是,它们至今已失去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基因,它们要么是被累死的,要么是被某种宿命所支配,种群染色体的单调导致它们根本没法应付自然界的各种瘟疫,加之频繁的近亲内系繁殖导致胎儿的缺陷、死胎、不孕、流产,它们就快完全消失了。”
“留在动物园里呢?”
“把它们送进动物园只会加速它们死亡的周期,它们从不会在动物园活上七年以上。它们当然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非洲大草原了。即使回去,也活不上多少年了。”
“所以,才有这么多人加紧时间跑到动物园来看猎豹,笑着挤着、心情愉快地观赏?”
“可不仅是猎豹,还有说不定明早起来哪种就不存在的动物了。”
“他们每天来看动物,动物们也在看着他们。”
……
第一部分豺知道(1)
1
“好吧。我现在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一个很长的故事,如果需要一个题目,我倾向于叫《寻找孤独》,你要是听得累了,我就随时停下来,我们再聊聊别的。”
“是你的秘密吗?”
“差不多是吧,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秘密。”
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母亲是在一次决斗中丧命的,作为豺家族的传统,我们家族的领地随即就得放弃一半,我不知道在非洲是不是这样的,但在我们这里,一个豺的家族通常只是暂时性地占有自己的领地,从来没有拥有主权,那时我们家族是由父母共同统领的,食物总是很少,而且是越来越少,我的父母常常都是一起出门捕食,一起出门时,就用尿液在边界上做出两次标记,偶尔,谁要是单独外出,就只作一次,这个群体延续的不成文的规则是,不管夫妻豺中的哪一只死了,经由它常作标记的那块地方就算自动放弃,寻踪辨味而来的另一只外来豺就可名正言顺地进占这片领土了。
我至今没见过杀死母亲的那只母豺,知道了也没用,豺群是不讲报复的。死了就死了,有别的动物为它收尸。豺的全身中,数颌骨最硬,没有什么动物能把那东西也吞下去,所以,我一直幻想着,也许有朝一日能在野外碰上母亲的颌骨。
家族中当时还有别的成员,除了父亲,还有我的兄弟姐妹,失去母亲的悲哀并没有延续多久,因为生活还得继续,全家只有靠父亲觅食,我的弟弟妹妹们年龄还太小,我不忍心看着它们提心吊胆地生活,你知道,豺长到一岁就算成年了,也就是该离家去寻找自己的生活了。可我还不能走,我比它们要大一岁,也是上一窝豺中仅存下来的,在习惯上,我被叫做帮手豺,豺家族中历来都有这个传统,上一窝的豺要自动地留一部分下来,义务承担着保护和喂养小豺的任务,为了幼豺不至发生食物饥荒,还需常常陪父母中的一方出门去猎食,而在父母都离家的时间,更得承担起看护一家子兄弟姐妹的重任。
食物总是很稀少,父亲说,从它的上一辈就已是这样了。我每天都亡命地帮父母分担一切家务,当然,我的身子骨还不够结实,每次出门捕食,我都累得筋疲力尽,可我必须保证每天都要能找到更多的食物,所以,常常都是饿着肚子出门,有时甚至一连要饿上好几天,也不能吃上一点好不容易到手的食物,食物都必须带回家给更小的弟弟妹妹。我对这一点从不怀疑。
正是有了我这只帮手豺的拼命劳作,那一窝的幼豺总算都活下来了,而在自己那一窝豺中,由于没有帮手,只侥幸地存活下自己一只。
我是够幸运的,我毕竟活下来了。只是,母亲没了,母亲刚刚将我赶出家门后不久就遇难了,我至今仍记得母亲给我说过的最后的话。
“你必须离家了,你得开始去组建自己的家庭!”
我赖着不肯走。母亲一遍一遍地劝说,她流泪了,她留了太多太多的泪,于是,在她最终的威逼和追赶下,我一步三回头地抹着眼泪走了。
可我并没有走多远,我无法忘记这个家,我知道父母还需要我,我还可暂缓两年才成家,就这样,没过几天我又跑回了家中,一回去就知道母亲遇难了,我说过,母亲是决斗而死的,因为当时来挑衅的是一只母豺,按豺家族的规矩,只能由母亲出门迎敌,家里任何别的成员不能出手相帮。
它们就这样看着母亲被活活咬死了。
我哭着,长久地跪在地上,求告着父亲能让我留下来,我实在不忍心抛开剩下的亲人,因为我不知道假如没有我,是否还有别的劫难降临,我已长大了,有够用的力气去捕食,也有足够的能力帮父母看好家园,早日出门成家是为了豺家族,留下来也是为了豺家族,我想不到别的那么多。
但是,我被又一次赶出了家门,只是这一次赶我出门的换成了父亲。
“现在,我的孩子,我最后跟你说一次,这样偷跑回来是没有出息的,你必须要彻底地离家了,走得越远越好!”父亲的神色从来没有这样严竣。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弟妹们还小,父母亲正需要自己,可父亲的意见很坚决,我一急就又哭了。
“走吧,走吧,”父亲强忍着眼泪说,“留在家中也不过就能照顾这个小家,可是,都像你一样老大不出门,豺的大家族就很危险,我们这个家也不能独存!”
我还是只顾着哭。
“你把眼泪擦干,我有话跟你说。”父亲的语气要柔和一些了,“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另外的事。”父亲的神色突然间十分凝重。
我就赶紧擦干眼泪站起身来。
“站起来就算是成年了,你在这个家也已三年,这在我们这个家族中是绝无仅有的,你也已是第二次被赶出家门了,第一次你离家了又跑回来,我并没有怎么阻拦。我知道你会回来,你是一个有血气和智慧的孩子,年少老成,这个我一点也不担心,我们家族从来就不缺智慧,但是,我现在要告诉你有关另一种比我们要有智慧得多的动物。”
“什么动物?”我十分吃惊。
“独!”
“独?”
“独!也就是人类常说的孤独。”父亲简短地说,“这是流传在我们这片土地的一个古老传说,从前很多土地全归孤独管,所以,好几个地方至今都叫独山,在它们还大规模生活在这里的时候,动物界一派和睦,我们的远祖,也包括还有些你不知道的或是都没听说过的动物,都是在那个时代大规模地繁盛起来的。”
“可是我怎么从没听说起过呢?”
“没有谁还记得这个传说,也没有谁还相信它。可是,我相信!”父亲坚定地说,“你必须要知道,一个种群的存活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