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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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星星-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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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摸摸我的头:“不烧。准是玩累了。
     奶奶给我打来洗脚木,又摸摸我的头:“明儿奶奶给你包饺子,扁豆馅的,爱吃吗?”奶奶也好像高兴起来了
     直到半夜我还没睡着。我听见奶奶总翻身,大概也没睡着。我不敢动,我怕奶奶知道我在想什么。窗外,海棠树的叶子轻轻地摇晃,露出几颗星星。奶奶怎么会是地主呢?我想起过去奶奶给我讲《半夜鸡叫》的时候……“周扒皮就靠剥削人过日子。”奶奶说。“什么叫剥削呀?”我问。“就是光吃饭不干活儿。”“那我是吗?”“你不是,你还小。”“那您是吗?”……真的,奶奶那时就不说话了,是爸爸把话接了过去:“奶奶不是做补花吗?奶奶老了,我们工作养活奶奶。”……唉,我心里乱七八糟的,一宿都没有睡安稳。海棠树的叶子不动了,仍然看得见那几颗星星
     有好几年,我心里总象藏着个偷来的赃物。听忆苦报告的时候,我又紧张又羞愧。看小说看到地主欺压农民的时候,我心里一阵阵发慌、发问。我也不再敢唱那只歌——“汗水流在地主火热的田野里,妈妈却吃着野菜和谷糠”;过队日时,大家一起合唱,我的声音也小了。我不是不想唱,可我总想起奶奶,一想起奶奶,声音就不由得变小了。奶奶要不是地主多好呵!我是解放后出生的,但还赶上了一些旧北京的“尾巴”。大人门都说我记事早。那时候,从早到晚,走街串巷做小买卖的和耍手艺的不断
     一清早,就有挎着笸箩卖烧饼果子的,挎着小一点的笸箩卖烂糊芸豆的,挑着挑儿卖老豆腐的。卖烂糊芸豆的还有一块布,你要是多花一分钱,他就把芸豆包在布里,给你捏成一个小芸豆饼。奶奶有时候给我买一小碗芸豆,但绝不让捏成饼,说他那块布一点都不干净
     我就是想要一个芸豆饼,于是哭、闹。奶奶找来一块干净布,自己给我捏。我还是哭、还是闹,说那根本不是芸豆饼,跟卖的一点都不一样。奶奶就说:“再不听话,你长大了也去卖芸豆!那个卖芸豆的老头儿就是从小不听话,长大了没出息,去卖芸豆。
     那时候,我们家住在东直门北小街附近。北小街再往北就出了城,很荒凉,破城墙、护城河边长满了荒草,地坛附近全是乱坟岗子,再走就是农村了。总有些赶大车的、拉排子车的从城外来,从北小街走过。马蹄子踩在地上“咕唧咕唧”的。在我的印象里,北小街永远是满地泥泞、满地马粪。马的鼻子里喷着白气,赶车的人穿得很破、很脏,“哦——,哦——”地喊着。我心里挺怕。奶奶拉着我的手站在路边,就又对我说:“看你听话不听话,那些赶大车的就是从小不听话,长大了就得去给人家赶大车。
     奶奶总这么说。中午,修理雨伞旱伞的在街上吆喝,我又闹着不睡午觉,我愿意看那个人用猪血把一条条的高丽纸粘到伞上去。一会儿,磨剪子磨刀的又在外面吹喇叭,“呜哇——”,我又想看那个喇叭。奶奶就又是那些话,要么是“不听话就得去磨刀”,要么是“那个修理雨伞的就是因为不听话,才那么没出息
     自从知道了奶奶是地主(后来我又人了队),想起这些事,我心里就对自己说:奶奶可不是看不起劳动人民么?可是还有另外一些事,让我没法解释。也是我很小很小时候的事
     门口来了一个买破烂的女人,敲着一个象瓶子盖似的小鼓儿,背着一个柳条筐,筐里还站着一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儿;奶奶拿了几件破衣服交给那个女的。“您要多少?”那女的问,翻来覆去地查看那几件破衣服。“这衣裳可还不算破,”奶奶说。“还不破?”“您瞧这袖子,这肩膀儿!顶多值……”那女的笑笑,说了个价儿。“那可不卖。
     奶奶要收回那几件衣服。那女的抓着衣服不撒手:“那您说个价儿。
     奶奶又说了个价儿。“唉,您指着它发财哪?行啦,算我亏本儿!
     那女的把衣服扔到筐里,然后慢慢地掏钱。奶奶摸摸筐里那个小女孩的脸蛋儿,奶奶就喜欢女孩子。“多大啦?”奶奶问那女的。“两生儿。”“几个?”“仨,仨丫头!”“她爸做什么?”“没了。”那女的把钱递到奶奶手里。奶奶忽然不言声儿了,愣怔地看着那娘儿俩
     她们穿的衣服一点不比筐里的衣服好。那女的背起筐来要走,奶奶又把她叫住。奶奶回屋里拿了两件我穿小了的衣服来,给那个女的:“这可不破,我们这孩子穿着小点儿了。”“您要多少?”“不是,
     奶奶说:“您要不嫌,就给您这小闺女儿穿吧。”“哟,那敢情……
     女的把衣服在小女孩身上比比,笑着:“大妈您瞧,还真挺合适的……
     我心里真高兴,又“呱哒呱哒”跑回屋去,把我的好几件衣服都抱来
     奶奶的眼圈直发红。那女的已经走了。为这事,奶奶总对爸爸妈妈夸我,说:“这孩子大了心眼儿错不了。
     也许这又象妈妈说的,是因为我们有吧?可是我总觉得,奶奶的心肠绝不象个地主。周扒皮会那样吗?不过,奶奶还是象个地主。住在北小街的时候,逢年过节,奶奶总把爷爷的旧照片摆在桌上,照片前摆两盘点心。我没有见过爷爷,妈妈说她也没见过。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穿一身缎子衣服,还戴个瓜皮帽,真象黄世仁,也象穆仁智。我想吃块点心,奶奶不让,说那是给爷爷的
     “这个人长得真难看。”我说
     “咳,不许瞎说!”奶奶把我从照片前拉开我还是远远地望着那照片:“他怎么长得那样儿呀?
     “他是你爷爷。
     “他是我爸爸的爸爸?
     “嗯。
     “他是您的什么呀?
     奶奶又被逗笑了:“去问你妈,你爸爸是你妈的什么。
     我跑去问,回来告诉奶奶:“是爱人。
     奶奶不言语,象是想着别的事
     奶奶那会儿不是在思念“失去的天堂”吧?上四年级的时候,我开始懂得了“阶级敌人总是思念他们那已经失去的天堂”,就这么想
     不过自从我上了小学以后,奶奶已经不再供爷爷的照片了
     唉,奶奶是地主,这个念头总折磨着我。睡觉的时候,我不再把头扎在奶奶脖子底下了。奶奶以为我是长大了,不好意思再那样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是为什么。而且我心里也明白:我还是跟奶奶好——这想法更折磨人。星星还是那些星星,在树叶间闪亮。奶奶会死吗?想到这儿,我还是害怕
     经常有个老头儿到我们家里来。奶奶让我管他叫表爷爷。一身农村人的打扮,说是从河北老家来。我很少叫他“表爷爷”,心里只管他叫“馋老头儿”。他一来就盘腿往床上一坐,喝茶、抽烟,满地上吐粘痰。奶奶就得去给他买肉、打酒。有一次爸爸小声对妈妈说话,让我听见了:“要说地主,他才真是地地道道的地主呢。”怪不得他这么讨厌呢,我想
     “馋老头儿”夹一块肉、喝一口酒,谁也不让,好像他就应该到这儿来吃,来喝
     奶奶坐在他对面,陪他说话
     依我看,这“馋老头儿”说的全是反动话
     “老嫂子,您猜怎么着?”他说:“现在难得喝这么口好酒了
     有钱你也不敢这么买着喝。
     “是你劳动挣来的钱,你就甭怕。”奶奶说
     “那倒也是。您猜怎么着?村儿里对我还真不错,瞧我这岁数,让我喂牲口。活动活动,身子骨儿倒结实了。
     “你可得好好儿的。
     “那是。再者话说了,你不好好给人家干也得行啊?”他喝得满脸发红,“滋咋”地响
     “给人家干?”奶奶不满意地斜了他一眼:“你这是给自个儿干
     过去人家才是给你干哪!
     “说的是,说的是,”那“馋老头儿”连连点头,低头光是吃,不言语了
     “你的帽子摘了吗?”半天,奶奶又问
     “摘了,头年就摘了。
     什么帽子?搞什么帽子?那时我还不懂
     “老嫂子,您猜怎么着?我还真是心服口服。可不是吗?一样爹妈生的,肉长的,凭什么你就光吃不干呢……”他好像再找不出什么词儿来表白了,又说:“我可不象史五爷那么混横儿不说理。
     “史五爷怎么着?
     “还戴着呢。老话儿说了,得人心者得天下,共产党就是得了人心。你史五爷逞能,有你的好儿?
     我越听越糊涂,这家伙到底是不是地主?也许他是装的?可又不象。不过我还是讨厌他,老是满地吐粘痰。还有,一来就吃肉、喝酒,电影里的地主就那样。奶奶还老给他喝。唉,可不是吗?奶奶也是地主呀
     有好几年,对这件事我心里总是惶惶的。我希望那是假的,但愿是那个晚上我听错了。我去想奶奶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一会觉得奶奶真是有点像地主,一会又觉得一点也不像我几次想问妈妈,又怕妈妈真说是。我真想找个人说说。我跟八子说了。八子听了一愣,一然后直笑:“你别瞎说了;奶奶要是地主我死了去!”八子也管我奶奶叫奶奶。“真的,我亲耳听见的,”我说。“准保是你听错了。
     “也许是,”我说,心里轻松了许多。八子又说:“解放前才有地主呢,现在哪儿有哇?”我的心又一阵子紧:“说的就是解放前。
     “反正我敢说,奶奶不是!”八子又拍拍自己的胸脯:“要是,我死去!”八子说得那么肯定,我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明澈了许多。那是个夏天的中午,院子里静悄悄的。海棠已经有红的了,梨还是青的,树荫下好凉快。八子揉着一团儿面筋。我们常用面筋去粘树上落的蜻蜒
     把面筋放在竹竿的顶端,把竹竿慢慢升高,接近正在“做梦”的蜻蜓,“扑噜噜”,蜻蜓使劲扇动翅膀,但已经被粘住,跑不了啦。……奶奶不会是地主,奶奶还总让我教她唱《社会主义好》呢。奶奶不会是地主,妈妈从单位里借来一张桌子,奶奶总是把热锅什么的放在我们家自己的桌子上,说“可别把公家的桌子烫坏了”,她怎么会是地主呢
     六六年,我快十六岁了,早已经过了人团的年龄。可我却总入不上。爸爸、妈妈才跟我讲了奶奶的事
     “你知道奶奶的成份是什么吗?
     我心里“轰”地一阵紧张,不吭声
     “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
     我说不出话来
     奶奶的娘家并不是地主,是个做小买卖的——开一个卖棉花兼而弹棉花的小店,总共一间半门脸儿。奶奶从小长得漂亮,父母指望能靠她发财,立志要把她嫁到富贵人家去。那时代,在一个小县城,要想作成富贵人家的贤妻良母,需要长得漂亮,需要把脚裹得特别小,需要会做各种针线活,需要会看公婆和男人的眼色……唯独不需要念书识字,“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奶奶不能象她的弟弟、妹妹那样去上学,也注定了要有一双小脚儿,要学会恭谦、驯顺、忍气吞声
     为什么呢?只是因为奶奶长得好,只是因为她的父母希望攀一门阔亲戚
     父母的愿望竟真实现了。十七岁,奶奶嫁到了“老史家”。史家是全县的首富,全县将近一半的土地都姓史。不过史家要的仅仅是一个漂亮而且贤惠的儿媳妇,奶奶的父母照样开着那一间半门脸儿的小棉花店;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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