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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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 第6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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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猜她会喜欢谁?” 

  “她?”小康嗤一声笑出来,“她一片浑沌,心中哪有男女私情。” 

  “就是这点可爱吧。” 

  “唔,同八九岁时一样,还不知道是个女孩,言语举止,没有女儿本色。” 

  聪明抬起头想一想,“不,有时也会露一丝温柔。” 

  “真可爱,现在的女孩都太精刮太会计算,只有她,吃个草莓冰淇淋就很快活。” 

  “是呀,从不计较衣服鞋袜什么牌子。” 

  盛雪其实不见得像他俩形容得那麽单纯,只不过爱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把那个人当作很小很笨,所以父母一辈子不放心子女。 

  过了十七岁,盛雪也知道避忌了,手臂不老搭在他们身上,结伴游泳,她会找更衣室,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在帐篷背後脱下裙子,露出泳衣,就跳下水中。 

  盛太太同丈夫说:“看样子雪儿会在两人中挑一名,你看好谁?” 

  “小康。” 

  “何解?” 

  “书中自有黄金屋,他那样会读书,将来前途末可限量,雪儿会享福。” 

  盛太太说:“可是聪明多宠她,她说黑,就是黑,她说白,就是白。” 

  盛先生笑,“唷,同我对贤妻一样。” 

  连盛雪自己都觉得十分难以选择。 

  幸亏都尚在求学,不用即时抉择。 

  一年後中学毕业试放榜,伍小康以九优一良成绩成为那一年的状元,记者纷纷访问他,盛雪一边笑一边骂:“神经病,考得那麽好,都不是人做得到的,以後同他说话,只好当他是半神半人。”他保送剑桥。 

  聪明也不赖,进大学不成问题,倒是盛雪,无论小康如何同她恶补,不过进了专上学院。 

  小康起程的时候说:“聪明你替我照顾盛雪。” 

  接着的几年,事情起了很大变化。 

  翌年盛先生忽罗急病,健康急转剧下,自发现喉咙有肿瘤到逝世,不过大半年光景。 

  这件事永久夺去了盛雪眼里跳跃的笑意,她忽然长大,在梁聪明的帮忙下,替父亲办妥後事。 

  她只觉母女落了单,又感激聪明一直伴在她身旁,於是说:“让我们结婚吧。” 

  聪明一愣,鬼鬼祟祟推搪:“我年纪还轻,我还那麽小……” 

  盛雪吆喝一声:“你倒底结不结?机会一去不再,给你三分钟时间考虑!” 

  聪明温柔地说:“雪儿,情绪低落之际不要作任何决定。” 

  他又一次救了她。 

  “你倒底想不想结婚?” 

  “我最想你快乐。” 

  盛雪紧紧握住聪明的手。 

  “有没有与小康通信?” 

  盛雪黯然,“心乱如麻,未能好好向他报告近况,而且,有许多事,写不出来,交通如此方便,他去了一年多,也不回来看我们。” 

  过一会聪明说:“对一个苦学生来讲,飞机票仍然不便宜。” 

  盛雪点点头,不出声。 

  聪明心地好,总是帮别人说话,往好处想。 

  盛雪正式担起家庭担子,她念的是新闻系,因为外型长得好,天性活泼,到电视台实习之际被新闻总监看见,那中年人着盛雪去试镜,她就是那样得到了第一份工作。 

  盛雪急於赚取薪酬维持家计,签合同的时候高兴得落下泪来,心甘情愿不眠不休。 

  为此她与聪明见面的时间益发少了,她若在家,便必定要睡觉。 

  有时聪明陪盛太太谈话,好几个小时,盛雪还未醒,盛太太早已把聪明当自己人看待,亦不抱歉。 

  盛太太问:“聪明,翌年你也要毕业了吧。” 

  聪明点头。 

  “此刻年轻人还容易找工作吗?” 

  聪明笑笑“机会很多,眼花缭乱。” 

  盛太太说:“那多好,早十多廿年,找工作要托人、送礼、走後门。” 

  “我打算到政府里做。” 

  “以你那样耿直公正性格,倒是适合,政府里倒底单纯些。” 

  “也许,盛雪会嫌沉闷?” 

  “你管她呢,都是你把她宠坏的,她父亲就是公务员。” 

  这时,电视荧幕上正播放时事节目,主持人可不就是盛雪。 

  聪明兴奋地说:“你看,伯母,雪儿多漂亮。” 

  盛太太看了一会儿,轻轻说:“後年好结婚了。” 

  聪明低下头笑。 

  经济宽裕了,也与小康通电话,盛雪现在称他为剑桥生,他叫盛雪大明星。 

  “你小时候的愿望好似是做明星。” 

  “呵,真不简单,我有那样说过吗?” 

  “有志者事竟成。” 

  “八百年都不回来看我们。” 

  “父母亲也是这样说我。” 

  “电视台若派我到伦敦,你会不会乘火车来看我?” 

  “我步行都要来。” 

  一个月後,他们见了面。 

  在酒店大堂,彼此都几乎不认得了,小康眼中的盛雪潇洒秀丽,举止成熟,一个人有重要任务在身,神采特别摄人,她撇下摄影组走到小康面前,忍不住与他拥抱。 

  “功课如何?” 

  “平平,你都不同我恶补了。” 

  她抬头仔细看他,只见他一脸书卷气,旧外套粗布裤,却不掩俊秀,真正腹有诗书气自华。 

  “有没有时间,我带你去喝一杯黑啤酒。” 

  盛雪苦笑,“除非等收工以後。” 

  那边已经有人叫:“阿雪,归队,此刻就出发到国会大厦。” 

  小康说:“我等你回来,我就住在这里八三三房。” 

  那天,她在他房里谈到天亮。 

  终于把三年来心中所有的话倾诉完毕,好几次讲得落下泪来。 

  也终於谈到聪明。 

  “聪明怎麽样?” 

  “现今世上似他那麽老实的人真是少有,一找到工作,立刻替家人搬到较宽敞的公寓去,负担很重。” 

  小康说:“对他来讲,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盛雪解嘲说:“他是每个人的恩人,见了他,有时真有点压力,不知如何报答他。” 

  小康心一动,不出声。 

  “明天下午我们就要走了。” 

  “还等什么,天已亮,我们出去逛逛。” 

  说也奇怪,两个人都不累,穿够了衣服,走遍伦敦街道,自地铁总站游到另一头总站,码头区,市中心,海德公园,只觉时间不够用。 

  小康对盛雪说:“不要回去了,雪儿,我的津贴足够二人用。” 

  盛雪笑笑,“家母呢?” 

  “那麽等我回来。” 

  “多久?” 

  “我已考入法律系。” 

  “另外四年!” 

  “规矩如此。” 

  “小康,等你回来,我都白发萧萧了。” 

  “才不会,你会是东南亚最著名记者才真。” 

  盛雪笑,低头不语。 

  小康说:“我心中却没有别人,自九岁起我便只爱你。” 

  “没有人会相信你。” 

  那边有人直叫:“盛雪,要出发到飞机场去了。” 

  盛雪依依不舍,“再见,剑桥生。” 

  后来同事问:“那是你男友?” 

  “你说呢?” 

  “那样的人才,不抓紧也不行。” 

  “说得好。” 

  过一会同事又问:“那麽,梁聪明又是谁?” 

  盛雪十分无奈,“也是男友。” 

  “唷,那可惨了,你得挑其中一个。” 

  盛雪问:“可不可以同时嫁两个人?” 

  同事挪揄:“从你开始吧。” 

  盛雪叹口气。 

  当然不可以,想都不要想。 

  回到家感觉也真好,盛太太做的乾贝鸡粥真是一流可口。 

  聪明在家等她,说到他工作上种种情形。 

  盛雪淋浴洗头,身上裹满毛巾出来,“真没想到我们都已长大成人,童年似不完全的拼图,可是每一块都有你与小康。” 

  “小康很风骚吧,他要读法科。” 

  “这家伙,我们都尘满面了,他还读个不停。” 

  盛雪一直用毛巾擦湿发,说起小康,声线特别温柔,聪明一一看在眼内。 

  聪明站起来时嗯地一声。 

  “怎麽了?” 

  “最近很容易疲倦,已经在看医生。” 

  盛雪不在意,“实力,不要卖命,卖艺,切勿卖身。” 

  “是是是,”聪明笑,“我一定依尊嘱办事。” 

  两个星期之後,聪明进了医院。 

  详细形容一个人的病情是最没有意思的事,任何医科参考书里都有各类疾病最详尽的描述,统括来说,每一种疾病都是可怕的、悲惨的、无常的,因此,每一个健康的人,都是世上至幸福的人。 

  聪明患的是血癌。 

  经过两位医生诊断,像他那般刚强的人都掩脸流泪。 

  盛雪更如热锅上蚂蚁,只会得自房间一头踱步到一头。 

  然后,她伏在聪明的膝上痛哭。 

  勇敢的人与懦弱的人一样都会哭,只不过懦弱的人哭完算数,而勇敢的人在哭完之後,勇於承担事实。 

  聪明开始进行一连串的疗程,经过三个月的折腾,笼统的说一句,他已经不是那个精壮英俊的年轻人了。 

  盛雪心身受到极大打击,她一直在他跟前,从来没有离开过,每日到医院看他,强颜欢笑,怕失去这位朋友。 

  她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康,可是他们有许多共同朋友,小康终於辗转听到这件大事。 

  他说:“我马上回来。” 

  “聪明不想见人。” 

  “我不是另外一个人,我是他最好朋友之一。” 

  “你能做什麽呢,你又不是医生。” 

  “盛小姐,那你在他身边干什麽?我来替他打气,”挂线时有点生气,又补了一 

  句:“我回来毋需得到你的同意。” 

  过一会儿後悔了,又拨电话来致歉。“我听到恶耗,心情实在不好。” 

  盛雪比他更加沮丧,泣不成声。 

  小康还是赶回来了。 

  盛雪在大雨中去接他飞机,幸亏有公司车,排队轮候计程车的人龙有一公里那麽长。 

  盛雪很沉默。 

  小康问:“聪明情况怎麽样?” 

  “上天真不公平。” 

  “他倒底怎么样?” 

  “已进入未期。”说话时表情与声线都非常麻木,像是为着保护自己,已经不能再伤心了。 

  “总有得医治吧。” 

  “血库中所有记录都不符合他做骨髓移植手术的需要。” 

  小康沉默一会儿才答:“明天我就去验血。” 

  盛雪骞然转过身子,“你?” 

  “为什麽不可以?” 

  “小康,这几个月来我一定是急昏了,我竟没有去验血,幸亏你提醒了我!” 

  小康不加思索,“来,一起去,多一个人多一个希望。” 

  到这个时候,盛雪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小康喃喃说:“还说不让我回来……” 

  车子直接驶到医院,进入病房,小康没把聪明认出来。 

  他睡在大房间里,一共六七张床,天花板上的风扇缓缓转动,把淡淡的阳光打成一片一片,在他脸上拂过,一时阴一时晴,他的五官很平静,小康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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