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梦与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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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梦与现实-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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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贵还啃糖窝窝。

山丹丹开花红姣姣,


香香人才长得好。

前半晌还是个庄稼汉,

到黑夜里背枪打营盘。

白生生的蔓菁一条根,

庄户人和游击队是一条心。

这些诗节都具有很谐美的音乐,而且是中国大多数人民所熟习的、
爱听的音乐。它不但比那些欧化新诗的音节更自然,也比那些传统旧诗
的音节更活泼。它没有固定的平仄,没有刻板的音步和抑扬,可是吟咏
起来却使人感到一种奇异的美妙。它是作者灵巧地应用了许多能构成悦
耳的音响元素创造出来的。叠音、半谐音、句尾韵、句中韵以及那些相
当合理的传统腔调。。这一切造成了这篇划时代的长篇叙事诗的音乐效
果。而这正指明了作者对于人民自己的诗艺是何等精通而且善于运用!
我们别以为这长诗的音乐性是一种外在的、形式的。好的诗歌的音乐性
必然是一定内容(思想、情绪等)在声音方面的“表情”。它不会是独
在的、机械的。在许多地方,我们分明看到这位作者在怎样使他的诗句
的声音去确切地传达某些内容的意义。我们试举一个例子:

太阳偏西还有一口气,

月亮上来照死尸。

这两句诗的音节,特别是那两个脚韵,是哀伤的、凄咽的,它本身
就是那种悲惨情景的有力表达。这种“声情吻合”的优点,正是许多成
功的作品(不管是民间歌谣或文人的诗作)所同具的。要真正做到这种
地步,才算得诗歌上最有意义的音乐美。

一件真正的艺术品,一方面固然在传统上应有深厚的根源。可是,
另一方面,它又必然是独创的、发展的。它是那么旧又那么新!内容这
样,形式上也正一样。完全脱离了民族优秀传统的诗形的作品,是鲁莽
的。可是,如果在传统的圈子中不能跨出一步,也不是怎样可称赞的,
特别是那些在社会转换期所产生的作品。《王贵与李香香》,不但在创
作意识上是进步的,在形式或技艺方面,也是从坚实的人民传统的土台
上提升了的。结构、用语,它都不肯停留在旧疆界上。光就用语来说,
它的绝大多数,是取自人民长久生活中所产生和应用的。中间也镶着好
些很新的名词,如像“白军”、“革命”、“同志”、“平等”、“赤
卫军”、“少先队”、“自由结婚”。。可是读起来却很自然,并没有
不谐和的感觉。原因是这些名词所代表的事物,大都在广大民众生活中
已经流行或正在产生。其次,是作者的妙手善于选择、配合,例如“闹
革命”,就是一个崭新的同时也非常民众化的名词。又如“自由结婚”
一词是相当新的名词,可是接上“新时样”三字,就显得习熟了。在这
种地方,作者并没有背离民谣诗人的基本精神。或者还可以说,他倒是
一个民间诗人的忠实榜样。说到民谣,有些人以为它必然是守旧的。新
思想、新事物和它不能够有什么缘分。事实上,过去许多民谣自然具有
浓厚的传统性,可是,我们却不能把这一点无限制地加以夸张。英国民
谣学者R·V 威廉斯曾经说过:“一首民谣,不是新的,也不是旧的;它
和森林中一株树木那样,它的根只深埋在往昔里,却又继续伸出许多新
枝,长出许多叶子,结出新的果子。”这几句话,也可以应用到民谣的
总体上。民谣一方面是旧的继承,一方面又是新的生长。在社会变动的


时期,那种生长自然更加巨大和急速。这用不到去翻检过去民谣史的事
实,只要稍为留意眼前各地活着的民谣,就可以证实了。《王贵与李香
香》的作者,是民众诗艺优秀传统的继承人,同时又是它的发展者。

一种艺术上成功的创造,不一定是十全十美的。你看自然界中的大
树,往往有一些败叶或虫伤。现实的东西,大都只有比较上的完美。完
全没有一点缺陷的创造物,恐怕只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中罢了。《王贵与
李香香》的创作,是我们诗学上的一种革命,是一个大胆的尝试。如果
它完全没有瑕疵的地方,那恐怕真是一种奇迹了。在它巨大的成功的另
一面,存在一些缺点,正是很自然的事。现在我试指出其中比较重要的
一点来说说。

《王贵与李香香》,是一首叙事长诗。在3 部12 节中,包含着许多
事象和场面。表现这些事象或场面,大都是需要比较集中的连贯的描写
的。可是诗中有好些地方就不免使人多少感到零碎、支离的印象。其次,
有些事象或场面,是需要着重表现出那种强烈气氛的(例如《红旗插到
死羊湾》或《团圆》的战争场面),可是,作者却只给予了一些清淡的
描述。没有疑问,这要减少那种应有的感人力量。

产生这种缺点的原因自然不是单纯的。像作者生活体验和想象力等
的限制,自然是很重要的因素。可是在运用民间形式上,缺少更大的灵
活性和主动性,不能不说有很大的关系。大家知道,这首诗全体所用以
构成的形式,是陕北地方流行的信天游。信天游在诗体上的主要特点,
第一是两行一首,第二是首句惯用的比兴法。这种小形式的民谣,一般
是用来即兴抒情的。在陕北虽然也有一些用这种诗体联缀成的叙事歌,
但是,那到底是比较少见的。而且,在那些叙事歌中,固有的押韵法、
修辞法等多少要起些变化。

作者采用这种特殊的民谣体写作长篇叙事诗,原则上自然不一定是
不可以容许的。但是,它同时在处理上,必须非常灵活和主动,例如在
必要的地方,突破只以两句为单位去安排语意和押韵的惯例,特别在整
段叙事的地方要避免连用比兴法(这些做法,在陕北民间流传的一些短
篇叙事歌,例如《蓝花花》、《腊月梅花香》、《媳妇受折磨》等,多
少已经实行着),在某些特殊的地方,更应适当地吸取其他形式的民谣
来加强表现的效果(在这一点上,白毛女歌剧是做得更好的,它根据内
容的要求,采取了各种性质不同的曲调)。这样就可以减少这种小形式
的民谣体在长篇叙事上所容易招致的缺点。可惜我们的作者对这方面注
意得不够,因此,就不免在一座美丽的建筑上留下些裂痕。

《王贵与李香香》的成功,反映出中国人民政治的、文化的革命事
业的伟大成长。它在中国新诗歌的进程上已经竖起了一块纪念碑,随着
革命事业更大的胜利,巍峨的碑石要接连地竖立起来。我们有权利,有
信心地期待着我们的新文坛,出现自己时代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1948 年末于香港九龙谈兴诗

颉刚兄:

前年在《歌谣周刊》读到你的《写歌杂记》中论“起兴”一条,十
分佩服你这有价值的发见,并感觉到有些话想写出就正。但终不曾动手。
昨日你说要我把这意见写出来,现在只好在此给你谈谈。


你在文中引出郑樵《读诗易法》中的一段话,说它对于兴义是极确
切的解释。其实,朱熹这老先生在《集传》里,也说了几句很高明确当
的话。

彗彼小星,三五在东。
肃肃宵征,夙夜在公,
实命不同!


他对於这诗解释道:
盖众妾进御于君,不敢当夕,见星而往,见星而还。故因所见以起兴,其于义无所取,特
取“在东”、“在公”两字之相应耳。

“众妾进御于君”的话,对与不对,我们姑把它放在一边。“因所
见以起兴,其于义无所取,特取‘在东’、‘在公’两字之相应耳”,
用这话说明兴意,谁还比它来得更其精确?——郑樵的话,虽比较详细,
却没有说到“它们所以会得这样成为无意义的结合”,是由于要凑韵之
故的要点。

但是在《诗集传》里,所谓兴、比、赋的诗篇,是定得再凌乱糊涂

没有的。例如: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
心之忧矣,子之无裳。

这明明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而却说是什么“比也”。

又如: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
燕婉之求,籧■不鲜。

再如:
彼采葛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都是即物起兴的诗,并不是“敷陈其事而直言之”的“赋也”。——
《新台有泚》篇,旧注家解为什么“卫宣公为子伋娶于齐,而闻其美,
欲自娶之,乃作新台于河上而要之。。。”云云,这是混语,我们且莫
要打理它。如:

何彼秾矣,唐棣之华!

易不肃雍,王姬之车!
这是把秾丽的唐棣之华,和肃雍的王姬之车相提并举,或可以说是“以
彼物比此物”的比诗,但却又要以“兴也”解之。又如: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谁都可以看出它是直陈其事的赋诗吧,而书本上注明着的却是“比也”
两字。最可笑的如: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微我无酒,以遨以游。


和下面一首:
泛彼柏舟,在彼中流。
髡彼两髦,实维我仪。
之死矢靡它!


毋也天只,不谅人只!

这都是以“柏舟”为引起的兴诗,却要有“比也”、“兴也”两个不同

的注解。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其杂乱不可捉摸之处,真不下于那所谓

风、雅、颂之区分呢。——集中尚有叫做什么“赋而兴也”(例如《野

有蔓草》),“比而兴也”(例如《冽彼下泉》);“赋而兴又比也”

(例如《有頍者弁》),“赋其事以起兴也”,(例如《思乐泮水》)

等;更是分得糊涂无理的,可不用细说了。

我以为兴诗若要详细点剖释,那末,可以约分作两种:

1.只借物以兴起,和后面的歌意了不相关的,这可以叫它做“纯兴
诗”。
2.借物以起兴,隐约中兼暗示点后面的歌意的,这可以叫“兴而带
有比意的诗”。
第一例如: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第二例如: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尚寐无吪!


“第二类所举,颇有点像隐比,但细玩之,又不似有意的运用而只是偶
然兴会的话,所以我们仍不妨把它看作起兴。我想,如要恰当一点的说,
不如称它做‘兴而比也’罢了。”①这“纯兴”及“兴而略带比意”的表
现法,在现在民歌中,是非常地流行的。如:

门前河水浪飘飘,
阿哥戒赌唔戒嫖。
说着戒赌妹欢喜,
讲着戒嫖妹也恼。


这是属于第一类的。如:
桃子打花相似梅,
借问心肝那里来?
似乎人面我见过,
一时半刻想唔来。


这是属于第二类的。

起兴与双关语(或曰“瘦语”)等,乃古今民歌中颇有价值的表现

法,在一般诗人词客的作品里,是没有多少踪迹可寻的。因民间的歌者,

他纯迫于感兴而创作,诗人们则不免太讲理解和有求于饰作了。且口唱

文学与笔写的文学的区别,也是一个很有关系的要因。

近人郭沫若君采取《诗经》中的40 首情歌,翻成国语的诗歌,这是
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但他把许多摇曳生姿的兴诗,多改成了质率鲜味
的赋诗,这是很可惋惜的。假若他明白了兴诗的意义,那么,他的成功

① 据《孟子》卷一引《汤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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