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朗虽然依旧蜷缩在毛毯里,但原本低垂的头已经抬了起来。
他直视着我,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他至今为止的胆怯似乎正在逐渐消退。
“什么事,市朗君?”
我停下正要擦火柴的手,尽量柔和地问道。虽说如此,但我无法完全抑制内心的兴奋,声音变得很尖,我也知道自己的脸因血液上涌已变得通红。
“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我……”市朗还是有些吞吞吐吐,“玄儿先生这个人,我,总感到有点害怕,所以……”
“玄儿可不是个可怕的人哦!而且也不是坏人!”我回答道。我想这应该是我的真心话。市朗像是松了口气,紧张的表情也缓和了一些。
“中也先生你是从外面来的人?”
“嗯,是玄儿邀请我来的。他是我东京同一所大学里的学长。”
“东京……哦?”市朗眼中似乎浮现出些许他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应有的光芒——
好奇心与憧憬。或许东京这个全国最大城市的名字会自然而然地在乡下长大的少年们心中引起这样的情感吧!
“嗯……中也先生!”市朗又说道“那……相片中的人……”
“相片?是这张相片吗?”我指着钱包上放着的那张相片问道。
市朗有些疑惑地点点头:“那个人是谁啊?”
“这个男的还是这个女的?”
“男的。”
“这个啊?他叫江南。就在你从村子里来这里的那天傍晚,他从塔上掉下来了。命虽然保住了,但是丧失了记忆。”
“现在还在这里吗?”
“是的。”尽管我难以揣测市朗这么问到底是因为想到了什么,但我还是尽量用简单易懂的语言回答了:“这个钱包好像是他坠塔时从身上掉出来的,后来被慎太君发现后捡了回来。放在钱包里的这张相片大概是他童年时的东西吧,旁边的可能是他母亲。”
我擦着火柴,点上烟。在紫色烟雾的对面,市朗动了动嘴,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着再次低下了头。
“怎么了?“我马上问道。因为同是“外面来的人”,所以我想他多少会对我少一点戒心,“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就在这里说出来吧。玄儿那里我会告诉他的。”
“嗯……可是……”
“你对那张相片有什么疑问吗?还是……”我想起刚才他和玄儿的对话,“是不是刚才玄儿问你时,你欲言又止的那件事?你发现车子冲入森林,然后呢?是不是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几秒钟的沉默……
难道在我这种讯问方式下他还不肯说?正当我想放弃时,少年终于开口了。
“我……看到了。”市朗说道,纤弱的声音像是就快哭出来似,“当时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
又经过片刻的犹豫,市朗突然闭上眼睛。
“尸体!”他小声说道。
“啊!?”
“是尸体,我看到了尸体。”
这下轮到我张口结舌了(……那尸体)。
看到了尸体?到底是在哪儿看到了尸体?谁的尸体?(……对,市朗当时是看到了尸体。但是,为什么那尸体会在那里呢?)
“黑色的车子撞到树林中的树上,坏了。车子里空无一人,后座上虽然有毛毯,但没有人……”
毛毯……他回味着市朗的话。毛毯……不对。没有什么毛毯……
“……我在车旁捡到那个黄色火柴盒之后,发现在树林中的不远处有具尸体,是一具男尸。”
“男尸?”我顺势问道,“什么样的男人?”
“有点发胖的中年男子。”市朗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空中,声音中缺乏抑扬顿挫的感觉,“手脚都已经折断,头破了,满脸是血。表情痛苦而且非常可怕。”
不对!他现在能够确信了。也不存在那样的尸体……
“乍一看,我还以为是死在汽车事故中的。驾驶汽车的人因冲击力而撞破玻璃飞出窗外……”市朗用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赶走这可怕的记忆,“可是,不是这样的。”
“不是?”我在可怕预感的折磨下疑惑着说,“那是什么?”
“那个人不是死在事故中。因为……?!”
“因为什么?”
“那具尸体的颈部套着茶色皮带……深陷入喉咙里。所以,是有人用皮带勒住他的脖子。”
用皮带勒住脖子?啊……怎么会这样?
“是有人勒住他的脖子勒死的!”
不对。不是这样的!至此他终于能够完全确信了。
不是某些地方不一致。而是所有的都不一致!正因为所有的都不一致,所以才会这样……
8
不久,玄儿和野口医生一起回到沙龙室来。时间已是4点。但征顺并没有出现,或许是担心阿清,去看他的情况了吧。
“我们没能见到柳士郎!”
一进门,玄儿就这么对我说。他没有称“父亲”而是直呼“柳士郎”,这己经清楚地表露出他目前的内心世界。
“他把自己关在西馆的卧室里,门也锁着。我诚恳地告诉他我们有话要对他说,但他就是不让我们进去。姨父和野口医生也一起帮我劝,但也没用……”
说着,玄儿向野口医生望去,野口医生一脸抚然。
“简直是难以靠近!”
“我们告诉他美鸟和美鱼的情况,又隔着门对他说电话已经通了,所以和医院进行了联系,还说接着也应该向警察通报情况,但依然没什么反应。于是我们反复呼吁,总算得到了他的回应,却是一句‘随你们便吧’。怎么说呢?他的反应如此草率,简直陷入了思维停滞的状态。在我记忆里这可能还是头一次。”
“是啊!”野口医生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附和道,“虽说这段时间他有强烈的忧郁倾向,但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柳士郎先生这样的态度还是……”
“然后你是怎么做的?”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对向我走来的玄儿问,“和警察联系了吗?”
“联系了。”简短地回答后,玄儿抚摩着自己苍白的脸颊,像是非常忧郁的样子,“总之我让调查人员赶快过来,如果途中的道路无法通行,就请他们想想办法。”
“事情的详细情况也说了吗?”
“没有。只说了有两个人被杀,此外还有一些人受伤。”玄儿嘴角微微抽搐着,“即便警察们来了,也不能让这个家的秘密全部暴露出来。作为浦登家的一员,我也是这么想的。在他们来之前,我们必须确定哪些可以讲明,哪些必须隐瞒。当然,这也需要你的合作。”
“警察会来,对吗!”我打断了玄儿的话,“总之他们会来的,对吗?”
“早晚的事!”说着,玄儿又忧郁地抚摩起脸颊。然后,他把双手放在腰间,猛地伸了一下腰,“对了中也君,已经可以确认一个重大事实了。”他对我说道,“首先是茅子笔记本里的‘永风会’。我打电话过去,果真是医院。那是福冈永风会医院的连锁医院,位于大牟田。”
“大牟田?”
“就是福冈县与熊本其交界处附近的一个小城。开车去,大约有半天路程。”
“哦!”
“然后,我给那盒火柴所属的店——‘岛田咖啡’也打了电话。后来还和茅子谈了谈。没想到不需要我再三盘问,她出人意料地都说给我听了。首藤表舅和她想干什么,实施了什么‘阴谋”这些差不多都弄明白了。”
“首藤——利吉先生是什么样的体型?”我突然插了这么一句。
玄儿有点不知所措:“什么?为什么又问这个?”
“是胖还是瘦?”
“这个么……应该算胖的。虽不是特别胖但还是有一点,尤其是脸与体格相比感觉肉多了些。”
“啊!那么……”我把目光转向蜷缩在沙发上的市朗,“市朗君三天前——就是大前天的傍晚可能看到了首藤先生。”
“啊?”玄儿一脸不解,“他究竞……”
“市朗说来时的路上,在那辆严重损坏的车子附近,看到了他的尸体。”
“尸体?”
“是的,一个胖乎乎中年男子的尸体。”
“啊?“
市朗惴惴不安地偷眼看着这边。玄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很快把目光转向我这边。
“你认为那是首藤表舅?”
“那是辆黑色五人座轿车。所以驾驶人很可能是首藤先生,不是吗?”
“啊!”
“不仅如此!那尸体的脖子上好像还缠着皮带。深深陷入喉中,我想那可能是首藤自己裤子上的皮带。”
“什么?”玄儿小声喊道。几乎同时,在他身后的野口医生也吃惊地叫起来,“你是说表舅三天前被杀了?”
“是的。”
“原来如此。”玄儿小声说道,声音一下子被压低下来,“如果是这样,那就越来越……”
“越来越”什么?我从他的话中找不到答案。还有,他说确认的“重大事实”是什么,我也不明白。不过……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寻找时机转入自己想说的话题。野口医生姑且不说,但我想尽早把这件事告诉玄儿,而且也必须告诉他——这种强烈且令人焦躁的情感在我内心正在加速膨胀。
“那是什么!”玄儿停住目光,用手指指着桌上的那张相片。
“它本来是混在钱包里的。玄儿你们出去后,被我发现了。”
“哦?我倒是没有发现。”
玄儿静悄悄走到桌子前,拿起相片。裹着毛毯的市朗不安地看着他的动作。
玄儿的目光一落在相片上,就“啊”地低吟了一声。然后恍然大悟似的看了市朗一眼,马上转身走到野口医生身旁。
“您能看看这个吗?”
野口医生取过玄儿递来的相片仔细看起来。
“这个……啊!”
玳瑁镜框后面,野口医生的小眼睛不时地眨着,他不紧不慢地抚弄着胡子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玄儿把脸凑到野口医生跟前,小声嘀咕着什么。医生频频晃着肥硕的脑袋回答着,但声音很小,从我站着的地方根本不能全部听到。
“这个……这个女人……”
即便如此,他们对话的片断依然传到我耳中。
“……我觉得应该没错。不过……我也有点……”
虽说我对他们说的也很感兴趣,但我并不打算走到他们身边去加入他们的谈话。我满脑子想的还是如何把自己想说的告诉玄儿。
“应该立即行动吧!”
我听到野口医生这么说,但他红色的脸膛上清楚地浮现出强烈的疑惑和不解。
“我想干脆……可是,嗯,即便如此……”
“还是得想个办法啊!”玄儿这么说道,“不能这样放任自流。”
“是啊!”医生迟疑着点点头。
玄儿从他手中拿回照片,再次走到桌旁。
“慎太已经来过了吗?”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向沙发上的市朗问道。
“没有。”市朗摇摇头,时不时偷眼看玄儿手中的照片,“嗯,我……”
“过一会儿应该就会来了。”但玄儿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等他来了之后,你可以和慎太一起去羽取忍的房间。那边应该比这里更能让你平静一些,而且……”
“玄儿!”我大声喊道。
我再也等不及了。现在不是长时间等待说话时机的时候。越来越膨胀的焦躁感难以遏制,终于出现了一次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