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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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样子-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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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家和激动得掉下了泪,他一手扶着车把一手不断胡乱地抹着,全不顾路人的注意和笑话。    
    春杏,我的好婆姨,你听见我在呼唤你了吗?咱们的娃娃考上了,考上了大学!那可是北京的大学啊,中国音乐学院!你看看,咱们的女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你再听听再想想,中国音乐学院!中国啊,要比二爱上的省城警察学校还要好上十倍!那是中国最高级的音乐学院了你知道吗春杏?    
    蓝家和叨叨着,忍不住要哭出声来,以至于趔趔趄趄无法行走。他只好跳下来停住车,在路边找着一块石头坐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自制的烟盒,打开了细细地端详起来。烟盒里镶着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春杏正露着两个甜甜的酒窝冲着他笑,杏眼都笑成了月牙,仿佛在说:我听见了家和!我也高兴呢!我比你还高兴!    
    蓝家和努力使自己平静一些。这么激动,到了村里会把三爱吓坏的。他擦了把汗,取出一支烟缓缓地点燃了。凝神遥望远处隐约浮现的杏子村,春杏似乎正羞答答地向他走来。    
    通往杏子村的路曲曲弯弯,像条细线似的蜿蜒悬挂在山梁上。三十一岁的蓝家和推着邮车吃力地行走着。后面传来了亢奋而悠悠的信天游歌声。蓝家和寻着歌声回头望去,是一个赶着牲口、头上拢着羊肚子手巾的汉子过来了。    
    蓝家和赶忙上前打招呼:“大哥,请问往杏子村是从这走吗?”    
    “对!从这座山下去就是杏子村了。你跟着我走。”汉子停了歌声,爽朗地回答。    
    两人并肩走着。    
    “你是杏子村的?”蓝家和问。    
    “对!我每天拦牲口从这经过。”    
    “杏子村可真够远的,路也不好走。”    
    “呵呵,离沙湾公社也就五十里。你是头一回去村里吧?我们村从来就不去送信的。”    
    “是头一回。”    
    “我们这儿啊,路远山高,好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地方。这路已经算好走多了。你不知道,原先往村子里就根本没有路的,硬是被到山外驮水和放羊拦牲口的人踩出了一条道来。”    
    “咋还要到山外驮水?村里没有井吗?”蓝家和惊讶地问。


第一部分 《人样子》 一老大蓝英爱(7)

    “村里一直缺水,吃水要赶着骡子到很远的山外驮。人们在山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泉眼,费了好大的力气,还搭进去几条人命,才打出了一口井,算有了水吃。可还得上高山上挑。这杏子村啊,怕算得上这塞北川里最偏僻落后的村子了。”汉子叹息着。    
    “真是不容易啊。那村子里的人常和外面联系吗?”    
    “不联系。村里人很少到山外头去,总在山沟里呆着,也不知道外头的花花世界。男人们祖祖辈辈种地扶犁,女人们整日价围着锅台转,光两料子庄稼就能吃上个一年半载的。你说跑外头做甚?”汉子好奇地反问。    
    杏子村村口的硷畔上,十八岁的春杏正独自坐在一棵槐树下剪窗花。她白皙灵巧的双手飞快地挥舞着,一张张五颜六色的纸便由她的手中不断地变成一幅幅精美的窗花,衬得她桃花般的脸更加俊俏。    
    硷畔下,蓝家和与汉子相跟着过来了。    
    “村长!山外头来人了!”汉子大声喊。    
    村长和婆姨红英嫂从窑内赶紧迎了出来:“来啦?快进窑里坐!”    
    “不坐了村长。这是公社让捎给村里的文件。你看看。还有一封信。像是从新疆部队上来的。”蓝家和从邮包里往外掏着。    
    “噢,那是德贵家在新疆当兵的小子来的信。我一会儿就给他家送去。”村长将信装到兜里,打开了文件。“唉呀,我识字不多,看不懂。以前都是从喇叭里听政策的,还从来没有发过文件。咋办呢?”    
    “要不我给你念念?”蓝家和说。    
    “好好。快进窑坐!”村长忙不迭地招呼。边走边仰头对着硷畔上的春杏喊:“春杏,快下来!帮你嫂子给邮递员同志做饭!”    
    “哎!”春杏脆生生地应道。    
    蓝家和抬头往硷畔上望去,愣住了。春杏正放下窗花和剪刀,一路小跑轻快地从坡上奔了下来,像一只美丽的花蝴蝶。    
    蓝家和双眼不眨地看着,手中的文件落在了地上都不知道。看到蓝家和,春杏也一愣,两朵红晕迅速飞上了两颊,杏眼飞快地躲了开去,不敢再看蓝家和第二眼,扭头跑进了村长家。    
    蓝家和卸下绿邮包,喝了红英嫂递上的一瓢凉水,坐在了炕头上,清了清嗓子开始念文件。村长往烟锅里撮了一锅旱烟,坐在一边仔细地听着。里窑里春杏擀着面条,时不时偷眼往外窑瞅一眼。    
    “看甚了?相上他了?”红英嫂切着菜打趣地问春杏。    
    “哎呀嫂子,不要胡说。人家在看他念完了没。”春杏红了脸。    
    “听就能知道他念没念完,还往外不住地看甚?”红英嫂笑着。    
    “哎呀……人家就是那样的嘛……”春杏的脸更红了。    
    “嫂子给你说正经的。你也不小了,该找个婆家了。如果相中谁了,就给嫂子说一声,嫂子给你做主。”红英嫂干脆地说。    
    春杏垂着眼羞赧地将一碗面条递到蓝家和的手里。蓝家和慌慌张张地接过,不小心洒出一点汤来,烫着了手。春杏赶忙拿来毛巾给蓝家和擦,却碰掉了一只筷子。    
    村长嗔怪道:“这闺女,平时稳稳当当的,今儿咋这样呢?”红英嫂笑了:“怕见生人呗!你又不是不知道咱春杏很少见外面的人。”春杏不敢看蓝家和一眼,飞快地进了后窑。    
    村长和红英嫂将蓝家和送出门外。    
    “辛苦了蓝同志,以后怕常要麻烦你呢。”村长说。    
    “不麻烦不麻烦,应该做的。村里没有人出去念书吗?”    
    “送出去了几个,在沙湾公社的学校里念书。指望着他们以后回来教下一代呢。”    
    “村长、嫂子,那我走了啊。”蓝家和边告辞边用眼睛搜寻着春杏的身影。春杏正一口气地从坡底下往自家院上跑,边跑边不住地扭身回头看着。蓝家和不由笑了,飞身上了路。    
    就这样杏子村和外界有了联系。日子一久,有几户人家的儿子去外当了兵,开始经常给家里来些书信。蓝家和去杏子村的次数多了起来。沙湾公社的邮电所就三个人。一个所长,一个副所长,还有蓝家和。正所长无数回说了,将来他退休了,副所长被提为正的,副所长的头衔就会稳稳地落到蓝家和的头上。    
    蓝家和觉得当不当所长没什么要紧,反正就是送信。把信和报纸安全顺利地送到就对了。当了多年的邮递员,虽说辛苦了些,但总归是工作嘛。毕竟自己还年轻,多跑两趟算不上个甚。    
    翻过这个山梁再下去就是杏子村了。蓝家和不由得来了精神,他擦了把头上的汗,起劲地蹬着自行车。    
    要下坡了,蓝家和从车上跳了下来推着走。不远处,一个放羊的小羊倌正蹲在圪梁上扔土疙瘩玩。他的身后是一大群许是被饥饿折磨得不住叫唤的羊,正在贫瘠干燥的黄土里使劲地往外拱着什么,却总是徒劳。    
    蓝家和走上前去。    
    “娃娃,放羊呢!”    
    “嗯!你又来送信?有我哥的没?”看到蓝家和小羊倌眼前一亮。    
    “有,要不?”    
    “真的?快给我!”小羊倌高兴地蹦了起来,上来就要翻蓝家和挂在自行车上的绿邮包。    
    “不要急!我跟你打听个事。你告诉我了我再给你。”蓝家和摁住邮包。    
    “说!什么事?”    
    “村长家窑顶硷畔上常坐的那个女子多大了?”    
    “你说的是春杏吧?问她干甚?看上她啦?”小羊倌歪着头笑嘻嘻地反问。    
    “胡说!就问一下,快给我说!”蓝家和装出一副很凶的样子。    
    小羊倌继续嬉笑着不说。    
    “快说,不说就不给你信!”蓝家和看这招不灵,又做出一副认真严肃的表情。    
    小羊倌急了:“春杏十八岁,在我们村里拔头梢子呢。我哥也看上她了。你抢不走的,她是我们村里的。”    
    “嗯,给你信。”蓝家和将信从邮包里取出给了小羊倌,又疼爱地摸摸他的小脑袋,满意地笑了。    
    “这娃儿,还怪灵醒的呢!”蓝家和自言自语着推着车继续往坡下走去。


第二部分 《人样子》 二春橡(1)

    小羊倌在后面冲着蓝家和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    
    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个软    
    拿起个筷子我端不起个碗    
    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乱    
    煮饺子下了一碗山药药蛋    
    …………    
    远远地,就看见一排排灰蒙蒙的土窑洞错落有致地依靠在山脚下。    
    窑洞里走出了红英嫂,她身着蓝衫,脸颊酡红,看上去结实匀称,干净利索。看到蓝家和,她热情地上来打招呼:    
    “蓝同志,又来啦?”    
    “哎!嫂子你忙哪?”    
    “来回一百里路,真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做的。”蓝家和连忙答应,一边忍不住抬头往上坡的硷畔上望一眼。    
    红英嫂看在眼里,会心地笑了。    
    硷畔上,春杏正坐在开得缤纷的打碗碗花丛里纳鞋垫。远远瞅着那个送信的人来,她的心早就乱成了一团麻,却硬是强鼓着自己坐定了继续候着。不为别的,只为看到他憨厚可掬的笑容和那双直入她心底的眼神。她想让他看到自己,更想让他知道她在这里候着他的到来,一直,就那么一直候下去。    
    她知道他也喜欢她。那回,她被他看得羞得扭身直往自家的坡上跑,一口气跑回了自家窑里。关上门,她使劲按住狂跳的心却又暗自思量:怕他做甚?看就看么,村里平时不是也常有后生盯着自己看么?自己就从来不怕呀,依旧胆大地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可她为什么会怕这个送信的人呢?是因为他和村里的后生有些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呢?是他衣着整洁,脸膛白白净净、牙刷得白白的,又那么彬彬有礼?还是他那令她心慌的眼神?想到这里,春杏有些后悔,她又想出去看他。可当她偷偷扶着自家硷畔前的那棵刚发芽的槐树再往坡下望时,已不见了他的身影。春杏有些沮丧。打那回开始,春杏就有了心事,她常常坐在自家的硷畔上发愣,手里绣的不再只是花草牡丹,更多了比翼双飞的鸟儿和戏水的鸳鸯。她的眼睛总爱抬头望着头顶那一线线天。她想生出一对翅膀,变成一只会飞的鸟儿飞出村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要不她就整日价盯着那条连着外面的梁梁坎坎的小道,看着它绕着细细的弯弯一直绕到遥远的山外边。    
    从望见蓝家和的身影开始,春杏的呼吸就变得急促困难起来。这会儿已快喘不上气来了。一眼瞅到蓝家和热辣辣的眼神,春杏慌忙低了头去纳手里的鞋垫,却心不在焉,一针扎在左手指尖上,疼得她赶紧用嘴嘬着冒出的血珠。乌溜溜的杏眼却忍不住又偷偷去看蓝家和。    
    蓝家和的心猛地抽紧了一下,他好心疼那双灵巧白嫩的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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