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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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 第9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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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已经睡下了,还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大妹泥姝却来敲门。当时我看了看钟,已是凌晨两点。泥姝黑着脸,烦躁地用小手指挖着耳朵,她踌躇了半天才说:    
    〃刚才下雨了。我突然想起衣服放在院子里还没收,就跑到院子里,这时我看见父亲房里灯亮着,窗前站了一个人,显然不是父亲,因为他的个子比父亲高了好多。他是谁呢?竟然有人半夜来访问父亲,这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吗?我越想越不放心,就往父亲的房里跑去,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了,奇怪的是房里竟然只有父亲一人!真的,我每个角落都看遍了,或许他从那张门跑到过道里去了,我不敢追到过道里去,怕父亲生气。父亲的那张脸在白炽灯下有些吓人,他一直在'嘿嘿'地笑,我拿不准他是生气还是高兴,就一步步往后退,一直退到了院子里,这时雨已经停了,衣服也已被淋湿,用不着收了。回到房里,我越想越不对头,这才找你来了。对于这事你怎么看?〃    
    泥姝一口气说完这些,似乎疲倦不堪,眼睛也睁不开了。她稀里糊涂地往我床上一倒,扯过我的被子盖在她身上。一会儿就睡着了。泥姝的消息并不是什么新鲜消息,可是经她一说,我瞌睡全无了。深更半夜的开着灯也不是很好,我就把灯关了,坐在黑暗里熬时间。朦胧中似乎听见走廊里有些响动,一清醒又发现其实什么响动也没有,只是一些幻觉。其间我还开了两次门,朝过道尽头的父亲房里看,我看见他房里的灯已经熄了。泥姝到天明才爬起来,揉着眼睛说道:    
    〃父亲这老鲨鱼,亏他想得出来啊。我刚才一直在梦里和他辩论,是关于那封丢失的信,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的喉咙都嚷得嘶哑了,现在直冒火。〃泥姝平时总在背后叫父亲〃鲨鱼〃。    
    〃你以后不要夜里出来游荡了,下点雨你也神经过敏起来,衣服又有什么要紧呢,随它去吧。〃    
    〃你又在说大话了。〃她笑起来,弯下腰去系鞋带。〃我也常常试图不管闲事,结果总不尽如人意。我躺在床上想啊想的,把父亲想成这屋里的一只老蜘蛛,到处都是他织的网,一抬头,一伸手就碰到了。〃    
    她穿好鞋,蹦了几蹦就出去了。    
    我竭力回忆,父亲是从哪一天起在家中形成这种统治地位的。这似乎是不久前才开始的事,又似乎很早很早,说不定当我还在摇篮里就开始了。越回忆,那界限就越模糊,终于完全没有把握了。表面上,他是不知不觉地、自愿地退出生活了,现在看来他是以退为进。我还记得我刚成年时,有一天到他的房里去,看见他正用一面放大镜看墙根的水迹,他猫着腰,看得十分认真。    
    〃如姝,〃他对我说,〃这样一堵陈年老墙,什么情况全经历过了,我总想发现点线索,这种想法不算过分吧?〃    
    〃当然哪〃我犹犹豫豫地说,〃这算不了什么。〃    
    〃好,好女儿。你将来会抱怨的,你太注重细节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当时我听了他的话有点莫名其妙,现在回忆起来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我果真知道他的真实用意吗?完全有可能他是在放烟幕弹,转移我的注意力。所以更恰当的是,将他的话理解为一种永久的拒绝,这样就杜绝了无用的幻想。他说〃什么都瞒不过你〃,那意思也许是什么都要瞒着我。还有,当他说〃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句话时,是不是他的一种调侃的方式呢?蛘咚褂懈ぴ兜募苹蚨鱿掠斩却愣瞎常恳坏染驼饷炊嗄旯チ耍?真有耐心啊。现在鱼儿已经上钩了,他内心应该有一种喜悦,我却看见他在亢奋中一天天消瘦下去。原来他给自己制造的喜悦是神经的毒药,弄得他夜里根本无法入睡了。    
    更早的时候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当时我大约七八岁,从外面玩耍回来听到他和祖母在屋里叽叽咕咕说话,他们在议论一个刚刚死掉的街坊,两人神情十分严峻。    
    〃如姝,如果祖母得了传染病,一时治不好,又会传染给你们,那该怎么办?〃祖母问。    
    我记得她当时是用肥胖的双臂拢着我,慈祥地说出这些话的。    
    〃那就将您抬到院子里去吧。〃我转了转眼珠,自作聪明地回答。    
    他们俩一齐笑起来。    
    〃如姝真有两下子,真聪明。〃父亲激动地站起来,开始在房里踱步。


短篇小说(一)第150节 夜访(4)

    祖母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意,拍拍我的小脑袋,放开了我。我像一粒弹子一样弹了出去,很快忘了这件事。    
    现在回忆起童年的事,又记起那时父亲常和祖母在一块叽叽咕咕,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于叽叽咕咕之中,他们已经策划好了我的前途呢?祖母在我小的时候给我讲过鬼魂夜访的故事,现在我当然不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那么泥姝看到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我决定当面问父亲。    
    我进去时他正在闭目养神,下陷的双颊在阴影里使他的面部显得很可怕。    
    〃谁?还能有谁?!〃他不耐烦地说,〃当然是我。〃    
    〃泥姝、姝说了,您没那么高呀。〃我结结巴巴地吐出这句话。    
    〃见鬼!我就不能站在小方凳上吗?啊?〃他像要吃了我似的怒视着我。    
    〃在上班的时候,我从同事那里听到很多谣言。我想,您并没有出门,这个家里的事别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恼怒地闭上双眼,不打算再理我了。    
    我记得少年时代,我们姊妹总是背后拿父亲开玩笑,嘻嘻哈哈的说些怪话,好像谁也不把他当回事。    
    有一天父亲带我上街散步,他走得很慢,手放在背后,好像在沉思。那个时代街上的车辆还很少,只有一些人力车。柏油路上积了很厚一层灰,父亲的老式皮鞋在灰里面一步一个脚印。    
    〃爸爸,您怎么老穿这同一双皮鞋,在家里也不脱,您从来不穿别的鞋子吗?〃    
    父亲的双脚停在灰里,表情沉痛地看着我。我被自己的玩笑吓坏了,不知所措地扯着他的衣角。他停了好一会,直到对面走来一个人,那个人也可能是他停在那里等待的人。那是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穿的衣服和一般车夫差不多,他那粗糙的脸上漠无表情。那个人过来和父亲握手,提起他们先前的一个什么约定,父亲听了后一迭声地说:〃惭愧!惭愧!〃那人失望地一甩手就走了,他转身时还凶狠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直打哆嗦。    
    〃这是什么人啊?〃我问。    
    〃他是来向我讨账的。〃父亲说完这句话,又开始移动他的老式皮鞋。    
    我跟在后面观察他的脚印。因为他走路小心翼翼,那脚印总是规规矩矩的,不像我,深一脚,浅一脚,完全没个定准。    
    那天回去时家中有很多客人,都是父亲的老朋友,邀到一起来看他的。父亲心事重重地进屋,扬了扬手向客人们招呼,然后说:〃还债的日子到了。〃    
    客人们似乎都很为他担忧,异口同声地说:    
    〃没有拖延的余地了么?〃    
    〃可惜没有了。〃    
    父亲颓然低下头,脸上的神情痛苦万分。客人们相互打着手势悄然离开了家。    
    客人走了后父亲抬起头,有些狂乱地看着我,说:    
    〃如姝,其实债务也可以不还,就一直拖下去,将来你替我还,你看怎么样?〃    
    我害怕地朝门边退,不知是怕真的背上债务呢,还是担心自己猜不透他话里的意思。实际上,我一点都不懂他的意思,因为不懂就更怕了,我扶着门,准备要撒腿跑开了。    
    〃我在和你开玩笑呢,你就一点都不想帮爸爸的忙吗?〃    
    〃不想。〃我冲口而出。    
    〃这就好,很好,这下我放心了。〃他的神色豁然开朗。    
    父亲死在严冬季节,高大的身躯曲成一个弯弓,一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放在胸前。我站在他的床前,心里的好奇渐渐上升:他手里到底握着什么东西呢?殡仪馆的人还没来,家里人都在外面忙着做开追悼会的准备。我趁着房里没人,一时冲动就跪在床前,抓过父亲那冰冷僵硬的拳头用力掰,掰了好久都没掰开,却感到父亲动了一下。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发抖,听见背后有人冷冷地说:    
    〃真是穷凶极恶啊。〃    
    回头一看,是二哥站在门边。    
    〃你说谁?〃    
    〃当然是你!你害死了他!现在还不放过他!啊,我早就看出了你的企图,为什么我没有阻止你?那都是因为我自己的私心作怪!我有的时候性格软弱,可是从来不害人。啊,父亲!父亲!这都是她一手策划的啊……〃他泣不成声,歇斯底里大发作。    
    家里的人都聚拢来了,大哥拖走了二哥,泥姝悄悄地和我蹲在一处。    
    〃我那天夜里不该到你房里来谈父亲的事。〃她说,〃我和他一直是疏远的,不像你和他之间,有那么多的恩恩怨怨。我那天不过是因为失眠,雨下得烦死人,想来找你说说话,就随便编了个理由来找你,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就是看见了,也不会去乱说……〃    
    〃滚!!〃我冲她吼道。    
    她连忙站起来走了。    
    父亲刚才真的动了一下吗?当然没有,那只是我的想像。现在他的身子似乎蜷得更紧了。    
    外面响起了鞭炮声,还有喊声,说话声,是父亲很久以前的那些朋友来了。他们倒是反应特快,就像苍蝇闻到了臭肉味一样。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在街上碰到过他们,他们是些神秘的家伙,平时无影无踪,到了关键的时刻就一起涌出来了。我突然觉得特别害怕,我从窗口往外一瞧,看见二哥正领着他们往院子里走呢。我要找个地方躲一下,凭什么我要独自一人担负父亲的债务?那些秘密的债务,他生前从未向我交待过。再说我有两条腿,我可以走,比如去人烟稀少的边疆……    
    1997。1。27,又一村


短篇小说(一)第151节 永不宁静(1)

    远蒲老师实在是老得不成样子了。当景兰走进那幢颓败的公馆,女佣云妈替他打开主人卧室的门时,他正坐在马桶上面一边大便一边思考。也许他只是做出思考的样子,其实不过是在假寐罢了。景兰仔细打量他之后便证实了这一点,因为他的口角挂着一线涎水。从上次看见他以来,他的脸色又灰暗了许多。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揩了屁股提着裤头站起来,屋里立刻弥漫着屎臭味。他敲了敲桌子,云妈就进来了,将马桶提出去,反手又关上了门,将一屋子臭气全关在里面。和景兰短短地面面相觑之后,远蒲老师颤巍巍地走向那张宽大的床,将乱七八糟的褥子叠好,抚平,然后躺上去,小心地盖好自己的腿。从床上的情况看,景兰知道他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吃了吗?〃景兰关切地问。。    
    〃早吃过了,不然怎么大便呢。〃他语气里有自嘲的味道。远蒲老师的床上垫得很厚,景兰估计大约垫了五六床八斤重的大棉絮,枕头有三个,都是其大无比的东西,此刻有两只垫在他那衰老的背后,另外一只立在靠墙的床里头。远蒲老师半躺在这一大堆棉絮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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