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叔,不是我不信你。据我所知,你已经做了三年了。你和贵州帮一道,用我们的码头仓库,到现在不下七次了。”常小健展开一只大夹子,露出几页旧纸来,望着他:“用不用我给你一一重复一下交易的时间地点。”
“小健,你查我?!”陈阿水血冲上头。
“水叔,我不希望忠义社的宗旨坏在这上面。也不想你晚节不保!我很为难,昨夜也是一宿没睡,真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情。水叔,你教我!”常小健站起来,激动地来回走着。
“我教你?我怎么教你,老大!”阿水颜面尽失,恼羞成怒:“你一口一个阿叔,面子上很尊重我们这些老人,可实际上,有哪一件事情你相信过我,又有哪一件事情你真的来问过我!你聪明,你能干,你有种,我知道你厉害了!天哥现在去了广州,你自己看着办!不过,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没说出来,小健,你水叔拿这条命去拼,为忠义社打天下时,你小子还在你娘肚子里呢!我人前人后敬你一声总经理,小老大,是看在天哥的面子上。你出去问问,上海滩上,我陈阿水怕过谁?!”
常小健脸上热辣辣的,强忍住一口气,慢慢走回去,坐下来想了想抬起头:“水叔,你马上结束和贵州帮的生意来往。”
阿水鼓起腮帮,未置可否,常小健加重语气:“这件事,你若不在社长回沪之前解决掉,我就在联席会上公布出来,由各位老大来处理。到那时任谁也帮不了你了!”
阿水皱了一下眉,听出了弦外之音:“怎么,你不打算告诉天哥?”
常小健点头:“爸爸最近身体不好,星叔的事情一年多悬而未果,已经让他够烦的了,我不想他再为这些事情操心。你们多年的兄弟,不能在这种时候再失和。我知道你是一时糊涂,才会做下错事,也包括刚才你的一番话,我当它是气头上的无心之辞,不会放在心上,只要你和贵州帮的交易一刀两断。”
“只能这样了,昨天交易已经被你搅了,我已经损失了二十万定金,现在还不得一切听你的!其实,我做这种生意赚的钱也不完全归自己,三成都上了大上海的账吗!要不然,也不会让你轻易查出来。”
说罢,他垂头丧气向外走,常小健在背后叫了一声:“水叔!”
他回头,常小健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只不过门规是这样定的,我们都要执行。这件事过去了,我还是会当你是我的好阿叔!”
阿水自知理亏地点头下楼去,他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的侄子面前,他是越来越抬不起头了。一楼的落地玻璃门上,阿水照见自己有几绺头发汗粘在脑门上,状极狼狈。唐辕赶上来,为他拉开门,潮湿闷热的空气迎面袭来,阿水眯了一下眼睛,不由骂了句:“我操!”
“见了我的面还要骂?怎么火气越来越大!”
一个朗朗的女声迎面嗔来,阿水收住步子,见到了大嫂惠若雪。
惠若雪推开了天华公司的经理办公室。常小健大为惊讶,站起来:“姆妈,怎么到这里来了?”
惠若雪笑而不答,回头叫女佣在外面等,走进来关上门,环视一周:“一年前我刚回上海,曾在这里帮小邵他们为社团的生意拿主意。你爹一味怪罪我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害小邵坐牢。可是今天看来,小邵的案子明明是针对他的,而我应承下来的生意,事实上也赚进了大笔的钞票。唉,做人真是很难,做你爹的老婆更是不容易,他是当大哥的吗,遇到事情总是要兄弟为先。”
常小健对继母的行为不敢恭维,但也认同她在家中做人难的事实,笑笑让座,按铃吩咐拿冷饮,然后问道:“姆妈,你今天来,找我有事?”
“阿健,你总是这么忙,家里难得见上你一面,我只好自己跑到这里来了。”
“姆妈,有什么要紧的事,打个电话,叫人跑一趟就成了,您怎么还亲自来?外面好象快下雨了。”
“阿健,有件事情,我憋在心里好几天了,就是不知怎么样和你开口。”
常小健见她一副为难的样子,就坐在她身边,亲手为她开启一瓶汽水:“姆妈,有事尽管说,只要小健能办到。”
惠若雪皱皱眉:“姆妈知道你懂事,只不过你现在长大了,又是社团的负责人,姆妈总觉得,不能再当你是个孩子。在家里头,你是晓得的,你爹的眼中只有你,从来就没有我和阿康。这么多年,常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你爹从小就偏大儿子,一心培养你当社长。姆妈这些都不嫉妒,可是,他是怎么样对小康的,你也都看在眼里。有些事情,我想起来就很寒心。记得那年你阿弟过八岁生日,你爹在家里大摆酒宴,却是为了给你请师傅,还不让小康上席。那时,康儿还不太懂事,就偷偷问我他是爸爸亲生的吗?阿健你是不晓得呀,我这当娘的听了,心都要碎了……”
惠若雪以帕拭泪,常小健也很难过,又无从劝解,只能听她继续诉苦:“阿健你从七八岁起,你爹就教你开车,而阿康只能玩脚踏车;从小学起,你爹就给你找数不清的师傅,我听说在香港,他天天到大学里接送你,生怕你耽误一点时间。可现在小康大学也念了快一年了,你爹从来没迈进过圣约翰的大门,好容易见一次,不是说来就是骂,阿健,凭心而论,这对你阿弟公平吗?”
常小健想起父亲对弟弟的种种,虽是恨铁不成钢,但也的确简单粗暴,他嘿然不语。
惠若雪见他认同,辞锋一转:“阿健,你阿弟这般不讨你爹喜欢,你又这么能干,不论是常家还是这忠义社,由你来掌管是迟早的事情。阿康没你命好,姆妈只盼他平平安安读完大学,早早娶妻生子,早一天离开你爹的眼皮子底下,他眼不见心不烦就好了。我将来老了,总是要依靠康儿的……”
说着说着,惠若雪忍不住伤心,真的哭了起来。
常小健取了一只杯子,将汽水倒进去,端到她面前:“姆妈,别这样,您想得太远的,我和阿康都会对你好的!”
惠若雪止住悲伤,端过杯子,喝了一口,可能是受了碳酸气的刺激,表情一下子换成愁眉苦脸:“阿健,你阿弟从小到大一直和你最好。你让着他,他也从没和你争过什么。这一阵为了个女学生,他好几天茶饭不思,今天竟对我说要退学不念。他是个心事重的孩子,说出来就是下了决心了。你爹快要回来了,我真被他给闹怕了。我听说你也认识这个女孩子,对吗?”
常小健一下子满脸通红,更不知如何回答。惠若雪偷偷打量他,怨艾道:“阿健,姆妈本不该管你们的事情。我这几天什么办法都使过了,我骂小康不争气,气头上还打了他一巴掌。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进去,我看出来,他这一次是真上心了。”
常小健这几天确是有意不回家,就是想冷处理,让小康慢慢想通,可是没想到他会痛苦到如此地步,不由问:“阿康现在怎么样?”
“他天天喝酒,我真的快被他给逼疯了!要是他不上这个大学了,还不得被你爹给揍死!他从小体弱,遇上事还爱钻角尖,不如你想得开,我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啊!”
惠若雪尖利地望了大儿子一眼,终于说出了本意:“你,好不好就当帮帮阿弟,可怜可怜他,行不行?”
常小健慢慢站起,走近落地窗,外边已是黑云压城,瞬间有雨扑了进来,他合上窗扇回过头来,见继母一双眼睛始终在他身上,涩然道:“这种事,我怎么帮他?”
“简单得很,你只要从此不再和这个女学生交往,叫她绝了那份念头,不就得了!”惠若雪仿佛对这事情的原委全了然于心,一副指点迷津的样子:“你还不是在康儿的学校认得她的,今后,你别再去那里,别再见这个姑娘,那你阿弟就又有希望了吗!”
常小健从未和继母谈过心里话,此时也无法过多解释,更受不了她那急于求成的眼神,勉强笑笑,轻轻反问:“我这样做了,小弟就一定会和她在一起了吗?”
他很想把蒋芸姗对小康的印象和盘托出,但他还不想伤害继母的自尊心。
惠若雪只为一个目的,拼命点头:“是啦是啦!康儿说那女学生原本和他要好,只是……只是……反正,只有你才能成全他们。阿健,妈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只有这一次。你想想,你名誉地位钱财权力样样不少,你弟弟有什么?我记得你小时候吃水果玩玩具,都很让着阿弟,你就再发一次慈悲,让他这一回!”
常小健又转过脸去,嘴唇抖了两下,没说什么。
惠若雪看出他的犹豫,干脆破釜沉舟:“我这样来求你自己都觉着脸红。已经不把自己当成是你的妈了,我是以康儿母亲的身份来求你,可怜可怜他,我们娘俩感激你一辈子!”
她走过去,从身后扳住了大儿子的肩,把头靠在他身上。
常小健手足无措!
理智告诉他,即便他退出,弟弟也未必赢得蒋芸姗的心,继母只是在一厢情愿。可现实却在提醒他,在常家,继母和弟弟是弱者,自己已占了太多的优势,真的不该和弟弟再争什么女人,何况,谈恋爱本来就是被父亲禁止的。在这一刻,那还有些朦胧的感情变得遥远虚无,毕竟,他和蒋芸姗才刚刚见过三次面,而和弟弟十几年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他是兄长,不能眼看着弟弟沉沦,而他是罪魁祸首。
想到这里,他转身苦笑:“姆妈,您放心,我怎么会和小弟争,我和那女学生,本来就没什么的。”
惠若雪知道大儿子一向言而有信,得到了他的委婉承诺,不由喜形于色,但还有块心病不吐不行,便硬着头皮道:“要是这个女孩子再来找你呢?”
常小健摇摇头:“不会的,她怎么会来找我?”
惠若雪想了想,从手袋中取出一只淡蓝色的信封,递给了常小健。
常小健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有些生气,劈手夺过,首先看到了信皮下方写着蒋缄。他不再理会姆妈,坐下来抽出信纸,一股清新的气息迎面扑来,不知是蒋芸姗端庄秀丽的颜体,还是淡紫色的墨水带给他的感觉,信上只有短短一首唐诗:
“昨夜星辰昨夜风,
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非常抱歉五日的爽约,十二日晚六时半,外滩不见不散!”
惠若雪紧张地盯着大儿子,常小健也久久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最后,他垂下眼帘,在茶几上拿起火柴,咔嚓一声燃着了信纸,火蛇吞噬着精美的信纸,当小健把最后一点火扔进烟缸时,他的表情已经平静,拍拍手抬头向继母:“没事了,既然小弟喜欢,我就不会再见她。”
惠若雪得了他的保证,长舒了一口气,笑道:“阿健你可别怨妈,以你的条件,上海滩上多少个名门闺秀你找不到?姆妈帮你找!对了,这事儿可别叫你爹知道了!”
常小健最大程度地保持了笑容,送走了满心欢喜的继母。
蒋芸姗一直处在亢奋中,离外滩那个激动人心的夜晚,整整过了一周了。
因为美丽和才华,更加上显赫的家世,使得蒋芸姗从中学时代起,追求者就不计其数,只是她全不屑一顾。她告诫自己,一个有着远大理念的青年,不应该过早地沉迷于爱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