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满足。
有一次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牛车道上的水洼里,浑身稀湿。青蛙在身边聒噪,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在舔着他的额头——就是这东西把他舔醒的。他猛地坐起来,那东西退了几步,汪地吼了一声,掉头逃走了。原来是条狗。他趴在河边哇哇地吐,嘴里一阵苦涩又一阵咸辣,不知是酒还是泪。他早没有泪了,鼻子却一阵阵酸。他踉踉跄跄走回家去,扑在门上,许久,却没有进去。
肖潇会用那么绝望的眼光看着他,眼泪一滴滴无声地淌下来。你……又喝酒了?好像他又自杀了一次回来。他受不了那种绝望。
假如她也同大车队长的老婆那样,在门口的树阴下放一只小桌,在太阳偏西那会儿,他劳累一天收工回来之后,炒一碟辣椒鸡蛋,倒上一盅酒——给她的丈夫,后来的一切,或许就不会变成那样。
他是个男人。他要抽烟,要海聊神吹,要像个顶让人看得起的男人那么活着。
可,她却把那个小屋变成了一个书斋。她不喜欢他同什么人都来往,不喜欢烟味、酒味,甚至不喜欢猪肉的香味,她好像打算在此修行了——每月给孩子寄二十块生活费,扣去归还欠债二十块,两个人六十四元工资,常常只剩下三分之一,买了粮油,还能吃什么?咸菜、酱油,酱油、咸菜,她克勤克俭地过得理所当然,他却受不了。
要是约上几个人,坦坦荡荡地到老乡屯子里去抓一群鸡回来,即便让人看见了,等他们带着家伙打上门来,那一只只肥母鸡早已放了血褪了毛,白嫩嫩地挂了一溜。“偷鸡?认认吧,哪只是你家的!”干瞪眼。
偷鹅就更便当了。趁那些鹅昂着脖子吃榆树叶儿,一把抓住那长脖子,往后一拧,弯成一个结子往它大翅膀底下一塞,完事大吉,连点声响都没有。裹在棉袄襟里回家,鬼晓得?炖满满一锅,上顿下顿吃不了地吃。
他却从来没有这样做。
首先,肖潇会瞪大了眼睛,大惊小怪地叫:
“哎呀,一只鹅,哪里来的呀?”
买的,多少钱?钱呢?干吗这么浪费。
送的?谁送的?不能白要别人东西,我送钱去……
偷的——说得出口吗?偷个人的东西,是贼;偷公家的东西,是盗窃。你——堕落!
他知道他和肖潇之间的那根感情纽带,已被剥蚀过许多次了。他使肖潇失望得太多。当初他们相识时候那个光辉的他,已蒙上了太多的尘土。或许再有什么意外的风暴,那根纽带就会折断、破裂……
他总想起冬天她月子里那只奶羊的事。虽然那一次她什么责备的话也没有说,但他能感觉到,一连许多天,她的嘴唇是冰冷麻木的,她的怀抱也是冰冷麻木的。以至他的手指、他的舌尖在接触到她以往对他来说是如此销魂的肉体时,他第一次感到了孤独和陌生。在她那种神思恍惚和漠然的拥抱中,他突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得到,或者说她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人。他爱她,他害怕这样的冷落和疏远。在大鹅与清贫之间,他宁愿服从后者。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宝贵的东西,他不愿在她心里破坏了自己。
《隐形伴侣》 三杨气象(5)
然而那是一种违背他天性的痛苦的服从。他答应她,又无缘无故地对她发火;他粗暴地摔东西,又跪在她面前请她原谅。他开始走出小屋到别处去,可是,扁木陀阿根已经死了,泡泡儿新交了女朋友,一有空就在女宿舍帮人挑水劈子。再有的就是牌友、酒友和仇敌……李书记刚来了三天,就让电话叫到管局开会去了。他早已忘了他这个人才的存在。记住他存在的,只有鲇鱼头和“小女工”……
于是他仍然偷偷去老范头的场院喝酒。他对肖潇说,他要去加夜班拉砖或是出窑。他喝得酩酊大醉,在老范头的炕上倒头睡到天亮,然后睡眼蒙地跟着大伙去干活儿,抽空钻在哪个灌木丛里打盹。有时实在恶心得难受,算好了肖潇上工的时间,就绕个弯儿回家去。她收工了,问一句:回来这么早?她不是那种女人,决不会去调查昨晚连队派的什么夜班,干的什么活儿。她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旷工。
然而旷工的天数却一日日增加,他不仅无钱买酒,连出满勤的三十二块钱工资也到不了手。他对肖潇说什么?债呢?儿子呢?他不知道,他时醉时醒。醉时向老范头借钱,醒了便把鱼虾杂碎吐还给他。在岸上时知道那借的钱总是要还的,可一扎进那口井里,便不明白老范头的钱究竟是从哪来。
明天,明天,明天拴在哪个龟孙子的裤腰带上!
一个月黑天高的夜晚,他正同老范头喝着酒。老范头前几日才叫钉子扎了脚,工伤休息了几天,总好不利落。屋子里四下静得连只壁虎贴墙爬过的声音都能听见。忽然,门口的黑子恶声恶气地吠起来。老范头异常灵巧地出溜下了地,悄没声儿地递给他一把二齿子,一股酒气喷到他耳根:“快,出去瞧,你腿快,要是有偷化肥的,非逮住他,啊?”
他冲出门去。外头黑极,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他用手电一晃,隐隐望见两个人影,跌跌撞撞往西跑去了。他解开黑子的链条,几步追上去,抡起二齿子就打。只听见“哎哟”一声,什么沉重的东西落在地上。一个人,扑通跪在他脚下。他用手电照照,是两袋化肥。
他喝住黑子,厉声问:“哪的?”
“西,西边屯子……种地,跟不上肥……生产队让……让俺……”
每年为了争地争水,农场和屯子少不了得干上几场仗。去年夏天,有个屯子的老乡在一夜之间剪去了农场百十亩地的麦穗儿。出了人命,还有抬棺材来农场游行要赔款的。官司一打到地方,农场方面没有打赢的时候——你们官办的农场吃官粮,家大业大,金饭碗饿不死。所以,这农药化肥,每年都不知要让生产队明偷暗拿去多少,反正农场亏损了有国家。你知道农场的干部同生产队做了什么交易?农场派拖拉机去替老乡屯子耕地,屯子送来的猪肉、黏米、豆腐、饲草又落进了谁的腰包?
他突然怒从中来,顿顿二齿子,说:
“不行!跟我走!”
那影子晃了晃,在胸口摸摸索索地掏什么。
“你要干啥?”他警觉地一闪身,手电直射过去,照在那人脸上。然而他怔住了,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破破烂烂的十元钞票——
“求求您大爷,饶俺一回……庄稼人不易……农场不差这几袋化肥……俺们有钱也没处买去……”
那张显然早有准备的纸票塞在他手里。他呆立着。一阵踢里趿拉的脚步声,人影消失了。
他又拧亮手电照了一遍:是一张十元的钞票,票面灰秃秃,上头有几个脏兮兮的工农兵,面目狰狞。
他望着黑暗的田野,冷笑了一声。
“警惕阶级斗争新动向!”
“狠批阶级斗争熄灭论!”
“打倒反革命分子范世才!”
“野心家、阴谋家陈旭必须老实交代!”
领着呼口号的是郭春莓。她越发地胖了。眼睛陷在一堆肉里。喉咙里射出支支利箭。
“陈旭严重丧失立场,被阶级敌人拉下水,同就业工人一起酗酒,策划反革命阴谋活动……”
他打断她:
“哎,慢点,你知道什么叫做阶级敌人?就业工人是什么?留场就业,不是劳改犯,不要敌我不分……”
人群窃窃。
她不理他,昂着脖子继续念:
“他终于在阶级敌人教唆下,盗窃国家财物,敲诈勒索贫下中农。我们要正告陈旭:你这样下去是危险的,必须悬崖勒马……”
他斜视她一眼,慢吞吞说:
“危险的不是我,是那五百头猪,饿得满分场乱转啃屎舔尿,茅楼都不用打扫了。希望养猪模范发明一种新的饲养法,在她外出讲用期间,不必请专人代劳,而能够自食其力,自力更生……”
人群中发出一声又响又长的旋转怪调。
“噗……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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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工”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喝道:
“有啥可乐的?屁——乃肚中之气,一不留神,溜了出去。笑啥?谁笑批谁!”
一声长屁,肆无忌惮。
几颗星从云缝里挤出来,大地仍然一团漆黑。它照亮不了他。它的光亮来自许多个世纪之前。
他跺跺发麻发酸的脚,低头看一眼手心里紧攥着的那湿乎乎的十元钞票,咬咬牙将它塞进了衣袋。
他回到场院小屋,仰起脖子把半缸子“二锅头”一口了。
老范头从他身后一瘸一瘸地跟进来,他拄着一把铁锹,已在门口等了多时。
“跑了?”他小声问,转动着疑心重重的眼珠,“怎么没动静?”
“跑了。”他七仰八叉地倒在炕上。
《隐形伴侣》 三杨气象(6)
黑子摇着尾巴走进来,把前爪搭在炕桌上。
“去!”老范头狠狠地给了它一下,嘟哝着,“这狗东西真是不中用,到明春非想法子弄条好种来不行……唉,原先那白蹄儿,多好的一条狗,叫你们知青打了吃……”
“我赔你!”他咆哮,“赔你!”
她在看一本书。书里夹着好多书签。她拿起书签来看,才发现每张书签都是钞票。有一角、两角、五角的,还有一元、两元、五元、十元的,还有一张椭圆形的,写着四元;一张三角形的,写着三元;一张鸡心形的,写着二十元。她想起自己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三元、四元和二十元的钞票,觉得好奇怪,她仔细看了又看,看到上面有麦穗和镰刀,还有许多工农兵大团结,又敲了敲,竟然叮当作响,好像钢板一样,才放了心。她把这些钱一张张收起来,用橡皮筋束好了,放在帆布箱里的最底层。
她在心里算了又算,有了这笔额外收入,她可以一次把回家借的路费还清了,这个月还可以给孩子多寄十块钱:寄三十元。孩子快六个月了。从照片上看,还是那么大一点,大概是奶妈的奶也不够吃了。如果还剩一点钱,可以买一条大床单,买两只新枕套。结婚到现在,什么床上用品也没有添置过……
她到后园去摘黄瓜。
陈旭把一件东西递给她,是个襁褓,她接过来一看,不是儿子,是一只又白又胖的冬瓜。
她吸吸鼻子,一把抓住了他。
你又喝酒了。
什么?陈旭搂住她。
有人告诉我,说你老在场院喝酒,你还骗我说打夜班,我都知道了……
陈旭“嘿嘿”笑起来,搂紧她,张大嘴凑到她面前,呵了一口气,说:
你闻闻,是酒吗?不是,是甜酒酿。
她闻了闻,果然是甜酒酿的气味,甜又酸,香味扑鼻,她口水差点淌下来。她说:我也要吃甜酒酿。
陈旭就去挑水做甜酒酿,她坐下来抄一篇自己写的散文,想参加总场“七一”征文比赛,散文的题目叫做:《 谁持彩练当空舞 》。刚抄了几行,陈旭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