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恨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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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 恨 歌- 第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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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中的一点精细所在。他们是真讲究,虽不作什么宣言,也不论什么理,却是脚踏
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自己做,让别人说。他们甚至也没有名字,叫他们“老克腊”
只是一两个过来人的发明,也流传不开。另有少数人,将他们归到西方的“雅皮士”
里,。也是难以传播。因此,他们无名无姓的,默默耕耘着自己的一方田地。其实,
我们是可以把他们叫做“怀旧”这两个字的,虽然他们都是新人,无旧可念,可他
们去过外滩呀,摆渡到江心再攀然回首,便看见那屏障般的乔治式建筑,还有歌情
式的尖顶钟塔,窗洞里全是森严的注视,全是穿越时间隧道的。他们还爬上过楼顶
平台,在那里放鸽子或者放风筝,展目便是屋顶的海洋,有几幢耸起的,是像帆一
样,也是越过时间的激流。再有那山墙上的爬墙虎,隔壁洋房里的钢琴声,都是怀
旧的养料。
  王琦瑶认识的便是其中一个,今年二十六岁。人们叫他“老克腊”,是带点反
讽的意思,指的是他的小。他在一所中学做体育教师,平时总容一身运动衣裤,头
发是板刷式的那种。由于室外作业,长年都是黝黑的皮肤。在学校里少言寡语,与
同事没有私交,谁也不会想到他其实弹了一手好吉它,西班牙式的,家里存有上百
张爵士乐的唱片。他家住虹口一条老式弄堂房子,父母都是勤俭老实的职员,姐姐
已经出嫁。他自己住一个三层阁,将棕绷放在地上,唱机也放在地上,进去就脱了
鞋,席地而坐,自成一统的天下。他的老虎天窗开出去就是一片下斜的屋瓦,夏天
有时候他在屋瓦上铺一张席子,再用根背包带系了腰,拴在窗台上,爬出去躺着。
眼前便是一片深蓝的天空,悬挂着一些星星。远处有一家工厂,有隐约的轰鸣声传
来,那烟囱里的一柱烟,在夜空里是白色的。一些琐细的夜声沉淀下去,他就像被
空气溶解了似的,思无所思,想无所想。他还没有女朋友。在一起玩的男女中,虽
也不乏相互有好感的,但只到好朋友这一层上,便停止了发展,因为没有进一步的
需要。他对生活也没什么理想,只要有事干就行,也晓得事情是要自己去找,因此
还是抱积极的态度。没有远的目标,近的目标是有的。所以,他便也没有大的烦恼,
只不过有时会有一些无名的忧郁。这点忧郁,也是有安慰的,就是那些二十年代的
爵士乐。萨克斯管里夹带着唱片的走针声,嘶嘶的,就有了些贴肤可感的意思。他
是有些老调子的,新东西讨不得他欢心,觉着是暴发户的味道,没底气的。但老也
不要老得太过,老得太过便是老八股,亦太荒凉,只须有百十年的时间尽够了。要
的是那刚开始的少数人的繁华,黑漆漆的夜空里,那一小丛灿烂,平整的蛋路路上,
一座欧式洋房,还有那万籁俱寂中的一点境蜒曲折的音响。说起来,其实就是那老
爵士乐可以代表和概括的。
  老克腊的那些男女青年朋友,都是摩登的人物,他们与老克腊处在事物的两极,
他们是走在潮流的最前列。这城市有网球场了,他们是第一批顾客;某宾馆进得保
龄球了,他们也是第一批顾客。他们是老克腊速体育系时的同学,以体育的精神独
领风骚,也体现了当今世界的潮流特征。只看那些名牌:耐克,彪马,几乎都来自
于运动服装,而西装的老牌子“皮尔·卡丹”,却是在衰落下去。他们这一列人出
现在马路上的形象,多是骑着摩托车,后座上有个姑娘,年发从头盔下飘起来,一
阵风地过去。迪斯科舞厅中最疯狂的一伙也是他们。他们以各种方式,总能结识一
个或两个外国人,参加在其中,使他们这一群人有了国际的面目,并可自由出入一
些国际场所。老克腊在其中是默默无闻的一个,没有建树的一个。别人热闹的时候,
他大多是靠边站,有他没他都行的。他看上去是有些寂寞的,但正是这寂寞,为这
个快乐新潮的群体增添了底蕴。所以,有他和没他还是不一样的。对他来说呢,也
是需要有一个摩登背景衬底,真将他抛入茫茫人海,无依无托的,他的那个老调子,
难免会被淹没。因那老调子是有着过时的表相,为世人所难以识辨,它只有在一个
崭崭新的座子上,才可显出价值。就好像一件古董是要放在天鹅绒华丽的底子上,
倘若没这底子,就会被人扔进垃圾箱了。所以,他也离不开这个群体,虽然是寂寞
的,但要是离开了,就连寂寞也没有,有的只是同流合俗。
  老克腊的父母,将他看作一个老实的孩子:不抽烟,不喝酒,有正经的工作,
也有正经的业余生活,亦不乱交女朋友。他们年轻的时候,也都不是贪玩的人,每
周看一回电影,便是他们所有的娱乐。他母亲曾有一度,热衷于收集电影说明书,
文化革命时自觉烧掉了她的收藏,后来的电影院也再不出售说明书了。再往后,他
们因有了电视机,就不去电影院了。每天晚饭吃过,打开电视机,一直看到十一点。
有了电视机,他们的晚年便很完美了。儿子在阁楼上放的老音乐,在他们听来是有
些耳熟,更使他们认定儿子是个老实的孩子。他的少言寡语,也叫他们放心。他们
即便在一张桌上吃饭,从头到尾都说不上几个字。其实彼此是陌生的,但因为朝夕
相处,也不把这陌生当回事,本该如此似的。说到底,这都是些真正的老实人,收
着手脚,也收着心,无论物质还是精神,都只顾一小点空间就够用了。在上海弄堂
的屋顶下,密密匝匝地存着许多这样的节约的生涯。有时你会觉着那里比较嘈杂,
推开窗便噪声盈耳,你不要怪它,这就是简约人生聚沙成塔的动静。他们毕竟是活
泼泼的,也是要有些声响的。在夏夜的屋顶上,躺着看星空的其实不止一个孩子,
他们心里都是有些鼓荡,不知要往哪里去,就来到屋顶。那里就开阔多了,也自由
多了,连鸽子也栖了,让出了它们的领空。那嘈杂都在底下了,而他们浮了上来,
漂流一会儿就会好的。像这样有老虎天窗的弄堂,也是有些不同凡响的心曲,那硬
是被挤压出来的,老虎天窗就是它的歌喉。
  真了解老克腊的是上海西区的马路。他在那儿常来常往,有树阴罩着他。这树
明也是有历史的,遮了一百年的阳光,茂名路是由闹至静,闲和静都是有年头的。
他就爱在那里走动,时光倒流的感觉。他想,路面上有着电车轨道,将是什么样的
情形,那电车里面对面的木条长椅间,演的都是黑白的默片,那老饭店的建筑,砖
缝和石棱里都是有字的,耐心去读,可读出一番旧风雨。上海东区的马路也了解老
克腊,条条马路通江岸,那风景比西区粗扩,也爽利,演的黑白默片是史诗题材,
旧风雨也是狂飘式的。江鸥飞翔,是没有岁月的,和鸽子一样,他要的就是这没有
岁月。要的也不过分,不是地老天荒的一种,只是五十年的流萤。就像这城市的日
出,不是从海平线和地平线上起来的,而是从屋脊上起来的,总归是掐头去尾,有
节制的。论起来,这城市还是个孩子,真没多少回头望的日子。但像老克腊这样的
孩子,却又成了个老人,一下地就在叙旧似的。心里话都是与旧情景说的。总算那
海关大钟还在敲,是烟消云灭中的一个不灭,他听到的又是昔日的那一响。老克腊
走在马路上,有风迎面吹来。是从楼缝中挤过来的变了形的风,他看上去没什么声
色,心却是活跃的,甚至有些歌舞的感觉。他就喜欢这城市的落日,落日里的街景
像一幅褪了色的油画,最合乎这城市的心境。
  这一天,朋友说谁家举行一个派推,来人有谁谁谁,据说还有一个当年的上海
小姐。他坐在朋友的摩托车后座,一路西去,来到靠近机场的一片新型住宅区。那
朋友住一幢侨汇房的十三楼,是他国外亲戚买下后托他照管的。平时他并不来住,
只是三天两头地开派推,将各种的朋友汇集起来,过一个快乐的夜晚,或者快”乐
的白天。他的派推渐渐地有了名声,一传十,十传百的,来的人呢,也是一带十,
十带百,他全是欢迎。人多了,难免鱼目混珠,掺和进来一些不正经的人,就会有
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比如撬窃的案子。但按照概率来说,人多了也会沙里淘金地出
现精英。因此,有时他的派推上会有特别的人物出场,比如电影明星,乐团的首席
提琴手,记者,某共产党或国民党将领的子孙。他的派推就像一个小政协似的,许
多旧闻和新闻在客厅上空交相流传,可真是热闹。
  在这新区,推开窗户,便可看见如林的高楼,窗户有亮有暗,天空显得很辽阔,
星月反而远了。低头看去,宽阔笔直的马路上跑着如豆的汽车,成串的亮珠子。不
远处永远有一个工地,彻夜的灯光,电力打夯机的声音充满在夜空底下,有节律地
涌动着。空气里有一些水泥的粉末,风又很浩荡,在楼之间行军。那宾馆区的灯光
却因为天地楼群的大和高,显得有些寂寥,却是摧保的寂寥,有一些透心的快乐似
的。这真是新区,是坦荡荡的胸襟,不像市区,怀着曲折衷肠,叫人猜不透。到新
区来,总有点出城的感觉,那种马路和楼房的格式全是另一路的,横平竖直是讲道
理讲出来的,不像市区,全是掏心窝掏出来的。
  在新区的夜空底下,这幢侨汇房十三楼里的欢声笑语,一下子就消散了,音乐
声也消散了。这点快乐在新区算得上什么?在那高楼的蜂窝般的窗洞里,全是新鲜
的快乐。还没加上四星或五星级的酒店里的,那里每晚都举行着冷餐会,舞会,招
待会。还储留着一些艳情,那也是响当当的,名正言顺,门口挂着“请勿打扰”的
牌子。那里的快乐因有着各色人种的参加,带着普天同由的意思。尤其到了圣诞节,
圣诞歌一唱,你真分不清是中国还是外国。这地方一上来就显得有些没心肺,无忧
虑,是因为它没来得及积蓄起什么回忆,它的头脑里还是空白一片,还用不着使用
记忆力。这就是一整个新区的精神状态。十三楼里那点笑闹,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只有开电梯的那女人有些不耐烦,这一群群,一伙伙,手里拿着酒或捧着花,涌进
和涌出电梯,又大多是生人,形形色色的。
  老克腊来到时,已不知是第十几批了。门半开着,里面满是人影晃动。他们走
进去,谁也不注意他们,音响开着,有很暴烈的乐声放出。通往阳台的一间屋里,
掩着门坐了一些人在看电视里的连续剧。阳台门开着,风把窗漫卷进卷出,很鼓荡
的样子。屋角里坐着一个女人,白皙的皮肤,略施淡妆,穿一件丝麻的藕荷色套裙。
她抱着胳膊,身体略向前倾,看着电视屏幕。窗幔有时从她裙边扫过去,也没叫她
分心。当屏幕上的光陡地亮起来,便可看见她下眼睑略微下坠,这才显出了年纪。
但这年纪也瞬息即过,是被悉心包藏起来,收在骨子里。是蹑着手脚走过来的岁月,
唯恐留下痕迹,却还是不得已留下了。这就是一九八五年的王琦瑶。
  其时,在一些回忆旧上海的文章中,再现了一九四六年的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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