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没有人来理她。
路过门房才被告知,半小时前,我们这里就已经下班了。
乃圆沮丧地往回赶。挤在人挨人的公共汽车里,几乎窒息。她想自己为什么要写那封倒霉的信呢,是自己提出要跟他分手的,现在这种局面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她越想越生自己的气,想揪住自己的头发打自己一顿。想抽自己嘴巴子。为什么自己总是把事情弄糟?七年前,要是不洗那个澡,女儿蝴蝶也不会丢。一星期前,要是不写那封信,戈健也不会离她而去。
她被挤得受不了了,只好提前两站下车。一路走一路哭,把天都哭黑了。她慢吞吞地上楼,慢吞吞地从包里摸钥匙,连廊灯都没有开——她懒得,就在黑暗中乱摸着,一下子,她的手好像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
一只手在寻找另一只手。
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
她不敢相信是他,她尖叫起来。
戈健用最快速度把门打开,一把将他的女人拽进来。门在他们身后慌乱地合拢,他抱住她,抱得紧紧的。
谁也没想起开灯这回事来。
13
乃圆和戈健结婚了。
就在结婚的当天,发生了一件事:夏石打来一个电话,说他们失踪七年的女儿有可能找到了,他正赶往去新疆的路上。
女人胸口的火山第一章 两个重叠的冬天(1)
诗人A
最初两次遇见诗人A都是在冬天,穿过季节交错的时间隧道,那种弥漫在我们四周的像雾一样的白色哈气仍时时出现,即使在这种炎热的衣裙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清晰曲线的夏天,我仍能看到那团迷雾似的白色哈气,它时时从我们口中吐出,像云朵,如棉絮,四处飘散。
“人有的时候就像鸟一样,即使大雪把一切都掩埋了,可他们还是要不停寻找。”诗人A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得。我知道我的回忆只能是众多絮片中的一两朵,我将以旋转的姿态捕捉它们,它们只可能在某一瞬间与我相遇,而大片流淌着的过去还在流淌着,我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又去了哪里。
在我对诗人A的回想中,那团白色雾气已成为他恒定不变的背景,就像数学里的一个恒定参数,就像物理里的一个固定不变的参照物,只要有诗人A出现,那些变幻不定的白色哈气以及伴随着那些气体倾吐出来的语言片断,就像拆散了的书页那样四处飘飞。
关于我记忆中的两个重叠的冬天与两个重叠的城市有关,它们一个是济南,另一个是呼和浩特。我是一个没有太多地理概念的人,以前这两个城市与我毫无关系,在家族里我甚至找不出一个亲戚(哪怕是远亲)跟这两个北方城市有着一丝半点的联系。在与诗人A见面之前,我从未留意过它们的地理位置,虽然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之后,每天都有《天气预报》节目,在那个节目里,全国的主要城市一目了然,但我总是把上述两个城市漏过去,而看到其它城市。
我总是那么神情恍惚地漏过去一些事情,我看到的世界既清晰而又模糊,清晰的是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情,模糊的是现实现世的存在。这也许就是我把那两个每天都在眼前晃动的城市忽略过去的原因吧。
这两个城市后来成为我格外留意的对象,我总是在关心它们天气状况如何,下没下雪,刮没刮风,温度如何,总之没完没了地操着心。但是对于这两个城市的印象在我脑海里却总是重叠的,一样的寒冷,有米粒一样夹杂在风中的雪的硬颗粒,冰雾一样随风飘散,遇到人露在外面的手和脸,立刻就融化了。
湖
湖里已经没有鱼了,可还是有人坐在湖边垂钓,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戴着毛茸茸的耳套,棉手套厚厚的,一直盖到小臂,看上去就像假肢。湖面上结着一层冰,但看上去不是很硬,因为冰面上有着无数裂纹。那天是冬日里少有的一个好天气,太阳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颜色发黄,边缘不很清晰,但是还是能感觉到它照在脸上、手上暖洋洋的热量。
我们在湖边的一个歪向一边的坐椅上坐下来。那张椅子不是正对着湖,也不是背对着湖,是有些侧过来的样子,这样,从我的角度看,正好可以看到诗人A的侧影,他是一个长着大鼻子的男人,他说话的时候需要不断地抽烟才能保持最佳状态,在烟雾里我看到了他所描述的女人阿黛。
阿黛曾经披着一头柔软的黑色长发走进诗人A的视野,阿黛的骨骼出奇地小,头发像流苏那样参差不齐地一直垂到臀部,她的皮肤像雪一样白,她怪异而又复古的服装使她看上去就像一个走错时空的精灵。
阿黛当时在工艺美术学校主修装潢设计。在A对阿黛的叙述中,使用了许多不确定的字眼儿,比如说“假如”、“要是”之类,诗人A告诉我说,阿黛的学校里也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他们学校在郊区,往返一趟要花去A大半天的时间,有时去一趟只是为了在阿黛她们宿舍坐一坐,阿黛她们都很忙,不仅忙上课,还要忙着凭本事挣一点钱。
心情好的时候,阿黛也约A一起到湖边去散步,那年冬天特别漫长,一直到放寒假前他们似乎每天都在那个湖边转悠。阿黛穿一件宝蓝色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底下的羽绒服,白色帆布裤,脚上那双雪地靴也是白色的,站在空旷的湖边,她像一块银亮的玻璃那么耀眼。她的长发总是被风吹得像麦浪那样浮动,有时缠绕在她的腰上,有时覆盖在她的脸上。
A那时候对阿黛简直着了迷。A的女朋友草草并不知道发生在另一所学校湖边的那些事情。A从周一到周五,一直跟草草呆在一块,草草对他好,他对草草也不错,可是一到了周末他的腿就好像不长他身上了,他必须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离开,当然他不能拔腿就跑,他得好好地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有时候他是去了母亲的同学家,有时候,他是去了姑妈或者叔叔家,草草从不怀疑A编的这些理由,A说什么,草草就信什么(这只是A当时的想法,实际情况未必真是这样)。
草草深藏在白色镜片后面的眼睛令人看不太清楚她。
草草长得很瘦,双颊微微有些凹陷,头发稀少,像草。当草草垂着那么几绺粘在一起的像干草一样的头发走进诗人A的视线,A无法想象草草会在他未来生活中扮演怎样一个角色。
关于诗人A与我、草草、阿黛等人构成的几何图形
与草草有关的记忆似乎全部集中在夏天,草草是青草茂盛的夏天,伸手便可以触摸得到,而阿黛却永远停留在冬天的最深处,她是站在云端外的一个精灵,是一团白色火焰,是苍白湖面上的一点蔚蓝,她从没有固定的形状和颜色,她在A的记忆当中生存与呼吸,是遥不可及的美。而草草却是他掌心里的姑娘,草草是那么柔顺可人(但她骨子里的内核却很坚硬,这是A后来才知道的),你几乎不用为她伤什么脑筋,她平平顺顺,会把一切都打理妥帖。
诗人A至今无法判定草草对A与阿黛之间的关系到底知道多少。
A说,这是一道深奥难解的难题。
A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眼前浮现出众多天书一样的数学公式,它们先是写在黑板上,用那种很硬的白粉笔吱吱扭扭地写上去,粉笔与黑板磨擦的时候,时不时会发出一声出人意料的尖叫,“叽——”,那声音刺耳之极,那些数学公式被一只干瘦的手写上去,白色粉末扑簌簌地飞落下来,雪片一样地进入我们的眼睛。
我坐在一间墙壁上写满数学公式的教室里,我听到A在我耳边不停地说:难题,难题,难题……在那个梦里我收到一份奇难无比的数学考卷,而坐在我前后左右座位上和我一起答这份考卷的竟是一群诗人。
他们肯定在考卷上写满奇怪的诗。
后来我明白这道难题的真正含义:关于诗人A与我、草草、阿黛等人构成的几何图形。当然在这个时间段里我还不应该在这个故事里出现,我的出现要等到十年以后。让我们调整好时间的指针,重新进入前面的故事。
和草草关在闷热的蚊帐里做爱一度曾使诗人A对男女这件事产生了恐惧心理,每当想到这件事他就会大汗淋漓,口渴得要命,忍不住想喝水,这种种生理反应都与草草有关。
草草那张吊在半空中的蚊帐颜色怪异,A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蚊帐,那是一种像血痂干了以后留下的颜色,颜色深红而又略带豆沙色,它飘在空中使人想到某种带血的旗帜,这种血腥的味道在后来的岁月里,一直像一束能够穿透一切的锐利无比的光,它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A说,草草的处女之夜让他感觉惊恐万状,那一夜就像一个看不见的圈套(或者说光环),A就像孙悟空从此戴上了再也无法脱掉的紧箍咒,他走到哪儿,那个无形的草草就跟他到哪儿,甚至到后来A跟阿黛在一起惟一的一次缠绵,草草那双忧怨的大眼睛忽然从床底下冒了出来。
女人胸口的火山第一章 两个重叠的冬天(2)
一个颜色浅淡的下午
草草在A生命最荒凉的阶段抢先占领了A,同时,草草也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此生跟定了这男人,生生死死,战斗到底。爱情是不能够被当成一项事业来做的。一个人一旦陷入了一个以爱为生、为爱而活的境地,那么,他就走进了一个死胡同,终日生活在狭小的天地里,变得敏感、疯狂、偏执、认死理,带有浓烈的悲剧色彩和血腥味道。
草草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那一天,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草草的宿舍窗帘紧闭,草草约了A,让他下午三点到她宿舍,她说有事要跟他说。
事情总是这么重叠矛盾着,说实在的,那天A已经另有打算了,那天是周末,A打算到工艺美术学校去看阿黛。他没跟阿黛事先约好,没给她打电话,也没写信,他打算给她来个突然袭击,看看她的反应。
事情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快速发展。
下午三点,按照A原来的计划,他应该坐在阿黛宿舍的床沿上,半玩笑地对她说,阿黛,你干吗不去把窗帘拉上?然后,诗人A听到阿黛用她那漂亮的手指嚓啦啦地摆弄着那张艺术化的窗帘的声音。
眼前的窗帘却平淡如水——一片褪色的湖蓝。阳光把它射穿了,有的地方颜色很淡,淡到近乎于无色的程度。那个带着血腥味道的处女之夜正朝着诗人A一步步走来,已经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了,他却浑然不觉。
窗外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那声音在室内听来有点刺耳。A疑惑地想,为什么有人会在这个时间和地点练习刹车?当他撩开草草关闭得严丝合缝的湖蓝色窗帘,发现二楼窗户底下空无一人,草地上的青草在夏季的两场大雨过后疯长起来,就像眼前这个叫草草的姑娘隐藏在心中炽烈而又纯洁的欲望。
下午三点,按照A原来的计划,他应该坐在阿黛宿舍的床沿上,而他现在却坐在这里——坐在草草下铺的床沿上。草草的床在上铺,看不见床上的内容,因为她挂了密不透风的蚊帐。有一个细节值得引起注意,那就是当时不知为何诗人A根本就没注意到蚊帐的颜色,只把它当成是一挂普通的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