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玫瑰手里攥着景红送给她的那张粉红色的门票,从地铁楼梯里慢慢走出来。她穿着一条黑色连上装无袖短裙,脖子上多了一条项链。那黑色就像高级珠宝底下衬垫的凝重丝绒,她的黑裙子把那条并不怎么值钱的项链衬托得非同凡响。
“除了爱美,你什么也不会。”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不也是吗?”暗夜玫瑰毫不客气地回嘴。
母亲站在并不会弹的钢琴边,脚上穿着一双细高跟鞋。
猩红色的高跟鞋。她总那样。
从地铁底下上来,外面已是一幅傍晚忙碌的景象了。她此刻是站在西长安街的延长线上,太阳已移到了宽阔街道的尽头,如长河落日图一般的壮丽景象,不过这条“长河”是一条车的河流。公园在前面路南边,她记得以前那里是一个杂乱无章的花鸟市场,她曾经在那里买过一枚印章。母亲常到市场里去买花,一盆接一盆地买,买来的花不知为什么,总也养不活,阳台上堆满枯死的花茎和无人理睬的花盆。
往北走,就是母亲他们医院了。
暗夜玫瑰朝那边看了一眼,然后朝雕塑公园的大门走过去。大概因为不是节假日的缘故,公园里冷冷清清,没几个游人。高大的金属仙鹤,反射着太阳夺目的光亮。现代派的仙鹤下面,有一个较大的喷水池,池中或站或坐着铜雕的孩童,其中有个戴小草帽的孩童正在对着游人撒尿。
这个撒尿的小孩造型极为逼真可爱,有清水从他那个地方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暗夜玫瑰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她想起在电视里看到国外一家小餐馆,也在店里弄了一尊小孩尿尿的雕像,不过那个撒尿的人是个女童。
撒尿的女童吸引了不少游客。
这主意不错。
暗夜玫瑰从包里拿出相机,想在喷泉前面照一张相。
“小姐,我来帮你。”在地铁里帮她挑项链的那人又出现了,他就像从地缝里钻出来的,刚才喷水池前连个人影都没有。陌生人的突然出现使暗夜玫瑰有些不知所措。
人体模特与钢琴阳光下看见奔跑的女巫
——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因为你漂亮。
——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为你照相。
陌生男人接过暗夜玫瑰手中的相机,开始按动上面的快门。公园里的人实在太少了,暗夜玫瑰无法拒绝这个陌生男子的帮助。陌生男子自我介绍说,他叫高桥,是个画画的。画的是国画,但他从不画牡丹,也不画马和乌鸦。暗夜玫瑰有些好奇地问,那你画什么,回答是出人意料的,他说:
“我画女人。”
暗夜玫瑰明显地感觉到危险的气息正向自己一点点袭来,“我画女人。”虽说是很普通的一句话,但从眼前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危险感觉。他衣着整齐,微卷的头发整齐地梳向一边,暗夜玫瑰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他们在小径上走了一段路,暗夜玫瑰才发现,他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
然后,他们看见三个黑褐色的奔跑着的裸女。
她们在阳光下奔跑的姿态,就像三个有魔力的女巫,手臂高高扬起,掌心很舒展地伸向天空,发辫向后飞扬起来,体现出张力和速度。
那个男人说:“哎,你猜猜看,这幅作品叫什么名字?”
“我猜不出来。”
“没关系,随便猜。”
暗夜玫瑰仔细看那件作品,奔跑女子的姿势很像梅花鹿,她们浑圆的臀部看上去真是迷人,暗夜玫瑰想,在现实中,她们一定都是魔女般的人物吧。暗夜玫瑰说:“要让我给她们命名,我就叫她们《奔跑如花》。”
男人立刻睁大了眼睛看她。“奔跑如花?你怎么想出来的?”
暗夜玫瑰有些不解地问:“我猜对了吗?”
“你没猜对,”男人说,“但我认为你比雕塑家的艺术感觉还要好,你今年多大了?艺术感觉真好。”
“我二十六了。”
男人说:“你猜不出来吧,这幅作品名叫《追》。”
暗夜玫瑰走过去,弯下腰来看刻在石匾上的名字,果然是《追》。他们慢慢往前走,心里面仿佛有了一点点默契,他们说笑的尺度稍稍放宽了一点。男人说:“你戴这条项链真的很漂亮。”说着,就朝她胸前看了一眼。那项链仿佛听懂他的话了似的,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亮。
人体模特与钢琴冰男的另一个身份
冰男并不知道女儿此刻正在离自己不远的一个新建的公园闲逛,身边还多了一个身份暧昧的男人,她给女儿打电话纯属偶然。她刚刚拔掉线从网上下来。刚关上计算机,眼前一片漆黑。为了确认自己已回到现实中来,她决定给女儿打一通电话,问问她今天回不回来吃晚饭。
母亲冰男总是滞留在四面不透光的房间里,长久地回忆过去。她房间里不合时宜地摆着一架簇新的钢琴,而她根本不会弹。她以“少女莉莉”的网名上网聊天,上论坛发表文章,给电台主持人写信、打电话,以扮演“莉莉”为乐趣。
当然,这一切都是背着她女儿干的,在女儿面前,她收起了她尖细的假声和瀑布般的假发,只有那双红高跟鞋,她是当着女儿面穿的,因为那是女儿送她的生日礼物。
——是软牛皮的。
——谢谢。
她们母女俩的对话就这么简单,多一个字都不说,说多了就要吵起来了。她们总是那么对立,既对立又彼此牵挂,关系十分怪异。
冰男戴着假发,穿着红色高跟鞋坐在电脑前,感觉立刻就像换了个人,平日里的烦心事,自动隐藏到玻璃屏幕后面去了,她变成了聪明伶俐的少女莉莉,人见人爱的那种。为了玩电脑,她把原来精心蓄起的漂亮指甲剪掉了,只有圆润轻巧的短指甲才适合在键盘上跳舞。
有时候,电脑开着,而冰男却走神了。
她有时陷入回忆,回忆越过明艳的躯壳,带她重返那个灰色年代。那时候,她也有两套衣服,两种不同的面目,她记得有一次她在地下室抽烟,女儿突然误撞进来,她显然被吓坏了。四岁的女儿显然没认出她,她望着眼前这个妖形怪状穿旗袍涂口红的女人,她被吓坏了,张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一步步向后退去,直退进门洞的暗影里,她小小的身影随着“砰”的一声门响,不见了。
冰男继续坐在地下室那只废弃的白莲花浴缸边,吸一枝好不容易搞来的香烟。那时候,买香烟是要票的,况且她又是个女人,不好光天化日之下去买那种东西。
好在有老黑。
老黑是“黑帮子女”,父母都被下放到遥远的地方去了,老黑在单位里虽然不被重用,但在女人面前,他自有一股难以抗拒的魅力。他肤色较深,似类于现在较为流行的“小麦色”,身体健壮,一米八五的个儿头,让他在人群里特别醒目。
冰男第一次从药房的小窗口看到这个男人,就知道自己完了,她会把自己交出去,彻彻底底地交出去。她在慌乱之中替老黑拿错了药,出于药剂师的职责,她追了出去。他们就在医院楼门口的那片阳光下认识了,当时正是中午时分,工作人员大多数已经吃完了饭,正处于懒恹恹的状态,住院部的病员们已经午休了,没有人会出来,所以,整个院子静得如同午夜一般。
这是一个白昼的午夜,阳光唰唰地如玻璃丝一般从天空中斜挂下来,他和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站在楼门口的阳光下说话。有人推开一层某间办公室的窗户,想倒掉茶杯里的茶根,正好看见了站在楼门口的他俩,就在心里骂道:“这对男女,真他妈漂亮,准是搞上了。”
——谢谢啊。对了,你叫什么?
——我叫冰男,男人的男。
——男人的男?好名字啊。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吗?
——不想。
——不想?
——那……就算想吧。
——他们都叫我老黑,你也这样叫我吧。
——我为什么要叫你,你明天还来拿药吗?
——我以后天天都来拿药。
那个男人真像他说的那样,经常到药房来“拿药”。有时候,不过是隔着药房的小窗口,同冰男说几句话罢了,但两个人都感到很愉快,像喝了酒似的,身心格外轻盈,也特别有说话的欲望。但顾及到周围人的眼神儿,他俩总是尽量敛着,不敢太放肆了。老黑有时靠在窗边刚跟冰男说了几句话,冰男就给他使眼色,让他快走。
老黑不走。
冰男说,你到底走不走。
老黑说,不。
冰男听到她上司的脚步声一点点近了。
人体模特与钢琴母亲的电话
暗夜玫瑰和画家高桥站在离医院八百米远的地方说话的时候,母亲就像窥见了什么——女儿包里的手机响了。这种“连动效应”每次都使暗夜玫瑰暗自称奇,她想,冰男该不会有什么特异功能吧?为什么每次自己有什么“行动”,冰男的电话就跟过来,问她在哪儿呢,回不回来吃饭。
母亲说,你回不回来吃饭?
母亲说,感觉到你现在离家很近。
暗夜玫瑰倒吸了一口凉气。就在这时,画家高桥向她发出了做他的模特的邀请。暗夜玫瑰又吸了第二口凉气。他们在公园门口分手。分手时高桥塞给她一张印制精美的“画家简介”,是印在一张黑纸上的,上面花花的有一些画,估计是高桥画的画。她没来得及细看,匆匆塞进包里。高桥则在自己的手机上按了一串号码,记下暗夜玫瑰的手机号。
暗夜玫瑰朝着医院的方向走去。下班的高峰时间已经过了,街上的车少了许多,小汽车可以跑起来了,不像刚才那样,一辆辆全都在路面上趴着,动弹不得。母亲家就住在医院的院里,暗夜玫瑰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她路过一家副食店,现在已改成超市了,但改成超市后,她就从来没进去过,对那里的印象,仍是小时候的印象。
那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大屋子,玻璃柜台都摆在四周,屋子里到处都是四四方方的柱子,柱子的下端漆着浓绿的绿油漆,那绿与柱子上端略略发黄的白墙形成对比,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情绪。屋子里常年飘荡着一股特殊的气味,那是酱油和醋以及花生酱之类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对她来说,那是一种特定的物欲的气息,小时候,对于糖果和漂亮铅笔盒的渴望,都混合在那种气味里。
母亲专门打电话给她,郑重其事让她回来吃饭,其实不过是吃素饭团。暗夜玫瑰在家门口按门铃,一双绒布拖鞋已经扔了出来。
暗夜玫瑰在门口换鞋,听见母亲的声音被装在厨房的玻璃门内。
“玫瑰,你刚才呆的地方,是不是离家很近?”
“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在跟一个男人说话,对不对?”
“怎么打扮成这样?现在流行穿黑衣服吗?”
然后,她系着粉红色围裙,从玻璃门里出来,一手拿着一只托盘,里面装着插着满天星和小雨伞的素菜饭团。盘子是黑色的,米饭团是用专门工具扣制出来的,白得像雪。暗夜玫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