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眼——我想像着今夜,我在她的房里,开始倾听她的怨诉……
可我的车马上就要开走了——
七十一
巴士离开西雅图,在99号公路上奔驰,开往波特兰南部——我舒舒服服地坐在后座,抽着烟,看着报。在我边上是一个聪明伶俐的男生,看上去有点像印第安人。他说自己是菲律宾人,因为知道我会说西班牙语,他最后用西班牙语说白种女人都是狗屎——
我感到全身发冷。尚武的蒙古游牧民族将说着这样的话,重又蹂躏西方世界;他们将这样鄙夷地谈论药店里那个可怜的金发小妇人,而她已经竭尽全力……上帝啊,如果我是苏丹!我决不会允许他们这样待她!我会把一切安排得更好!但这只是痴人说梦。为何烦恼?
这个世界如果不能自我解放,就将无法生存。
吸吧,吸吧!吸住天堂的奶头!
上帝和狗互为镜面。①
《荒凉天使》 上 卷《荒凉天使》 孤独之荒凉(35)
七十二
在雪与岩之间,我感受到纯粹的激情。岩可坐,雪可饮,还可朝着房子扔雪球——我为昆虫和将死的公蚁激情燃烧,我为耗子和杀死耗子激情燃烧,我为天宇之下延绵不绝的雪峰激情燃烧,我为满天星斗的夜晚激情燃烧——激情,我成了一个愚夫,而我应该去爱、去忏悔……
而今,我回到这个可厌而虚幻的世界之中,此刻,我该如何作为?
坐在愚人间
自身成愚人
这就是一切
阴影来袭,夜幕降临,巴士吭哧吭哧地往下盘旋——有人在睡觉,有人在看书,有人在抽烟——巴士司机的脖子警觉地直挺着——波特兰的灯火在山垣河水之间隐约可见,很快,波特兰的大街小巷从车旁一掠而过——接着进入俄勒冈,穿过威拉梅狄山谷——
黎明时分,我从不安宁的心境中醒来,看到沙斯塔山和荒凉的黑山丘。不过,现在山脉已经无法让我动容了——我甚至都懒得朝窗外看。——已经太迟了,不过谁又在乎呢?
萨克拉门托的阳光依旧照耀着,对于它的长昼而言,现在只是下午时分。巴士在一个凄凉的小镇停了一会儿,我吃着爆米花,蹲下来等着——叭!——喇叭一响,重新开车,到达瓦列霍①,海湾遥遥可见,仿佛在云蒸霞蔚的海岸线上预示着某种新事物的开端——旧金山就沉睡在她的海湾里!
然而,无论何处都是孤独。
七十三
看到大桥了。巴士穿过奥克兰湾大桥,驶向旧金山。水面波纹黯淡,充斥着远洋渡轮和轮船,随时要把你带到另一个海岸,就像我住在伯克利的时候一样——在醉饮一两夜之后,老城铁带着我跨越河面,把我带到另一个海岸,宁静而自足。我们——我和欧文,在城铁从河面上穿过的时候讨论着什么是“空”——我看到了旧金山的屋顶,令人激动,近乎信仰。那耸立的建筑群,美孚石油的红色飞马,蒙哥马利街的华屋大厦,旧金山旅店,山坡,不可思议的俄国人,不可思议的有钱人,所有悲哀的道路后面不可思议的米申区②——很久以前,我曾经跟科迪一起在一座不起眼的铁路桥边,在紫色落日里看到过它——旧金山,北海湾,唐人街,商业区,酒吧,海湾,贝尔旅店,葡萄酒,街道,此间少年,第三大街,诗人,画家,佛教徒,流浪者,瘾君子,姑娘们,百万富翁,MG,当巴士或地铁穿过旧金山大桥,将看到一路光怪陆离,五光十色,如纽约一般令你心乱——
我的朋友们都在这里,在这座城市的某处。一旦见到我,他们就会露出天使般的笑容。这倒也不坏——孤独倒也不坏……
七十四
喔,一座永远变换的戏台,旧金山就是如此,它给了你自认有罪的胆量——“这座城市会注意到,你已经将它变成了你自己想要的那座城,带着显而易见的局限性,无论是在界碑上还是记忆中……”或者是这样的感觉——“喔,街巷,我要在你的道路上饮酒作乐……”据我所知这是惟一一座可以在街上招摇过市公开喝酒的城市,而且无人注目——人人对你避之惟恐不及,就像被视为洪水猛兽的乔·麦考伊——“他是那里的杂役?”——“不,他是一个老水手,经常往返于香港、新加坡,他喜欢在哈里逊街的后巷喝酒……”
巴士开进哈里逊街,过了一个斜坡,开向七个街区外的第七大街,汇入了周日的城市车流之中——在街上,像乔这种人随处可见。
世事难料,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长尾”查理·乔从洛杉矶来到这里,拖着衣箱,梳着金发,穿着运动衫,戴着粗笨的腕表,带着他的快乐女友明妮·奥佩尔,她在洛伊乐队唱歌——“喔咿……”
灰狗巴士站的黑人行李托运员就像欧文描述过的那样,像穆罕默德的信使——密西西比啊,他们对这个国家会有什么样的想法?他们在这里,衣冠整洁,打着领带,可谓全美最整洁衣着之人,似乎在雇主面前以此代表着他们的黑人身份,而雇主们对他们的基本判断就建立在领带打得是否完美上。有些人戴着眼镜,有些戴着戒指,彬彬有礼地抽着烟斗,也有大学男生,社会学家——我对旧金山的这一切了若指掌——周围一片噪声——我背着大包,穿过城市,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以免撞到别人,但好像永远都到不了商业区——我有点渴,而且孤单,在这个星期天的城市——第三大街人头涌动,成群贱民在大声嚷嚷,讨论神的起源——我朝唐人街走去,沿路观看每一家店铺,每一张面孔,试图找到天使究竟在哪里指示这个美好而完满的日子——
我对自己说:“我应该在屋里理个发了”——“因为首先,我要去听萨克斯风。”我马上去找周日下午的摇滚爵士即兴演奏会。他们还在那里,那些戴着墨镜的金发美女,那些穿着漂亮外衣的黑发美女,身边坐着她们的小男生——他们把啤酒倾入口中,抽着香烟,吞云吐雾,打着节拍,和着布鲁·摩尔高音萨克斯的拍子——我想,“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听到歌手的演唱了……”整个夏天,我都在制造自己的爵士乐,在院子里或者在夜间的屋子里唱着曲子,看着天使将从何处而至,会从哪里步下天梯……音乐——所有这些严肃的面孔都让你变得更加疯狂,音乐才是惟一之真——音乐混合着宇宙的心跳,最后物我两忘。
《荒凉天使》 上 卷《荒凉天使》 孤独之荒凉(36)
七十五
我在旧金山了。而我将继续在此,见证这座城市种种不可思议的场景。
我从两个横穿加州的菲律宾绅士那里得到了建议,于是穿过城市,来到贝尔旅馆,订了一间房。周围都是中国人。
服务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取悦于我。在厅里,几个妇人低声用马来语交谈。我突然想到,这些声音会穿门破户而出——所有的声音,中国人的声音和其他一切声音。我甚至听到了法国人的和声,那是店主的声音。在铺着地毯的阴暗大厅里,回旋混合着每个房间发出的声响,夜深人静时分吱吱嘎嘎上楼的脚步声,壁钟钟摆踢踏踢踏的声音,窗栏杆后面德高望重的80岁驼背老头的声音,还有猫的动静……我在等候处等候着,服务员给我找了零。我拿出一把小巧的铝制剪子,它能力有限,连夹克上的扣子都剪不下来,但是剪剪头发还凑合——我凑到镜子前,观察剪发的效果——不错,我又弄了点热水刮胡子。我摆好姿势,看到墙上挂着东方女孩的裸体挂历。对着一幅挂历,我也有很多事情可干。(“啊,”在脱衣舞秀场,一个流浪者对另一个流浪者呻吟,“我已经来了!”)
带着火热的短暂的激情。
七十六
我出了门,穿过哥伦布街和基尔尼街,碰到一个流浪者,他穿着长长的浪人外套,对我唱着小曲:“当我们穿过纽约的街道,我们穿过了它,没有这个可耻的家伙在等我!”我们一起冲过马路,在车边漫步,有一搭没一搭地数落着纽约……然后,我走到“地窖”①,走下木楼梯,走进一间宽阔的地下室,右边的房子就是酒吧,还有演奏台。我进去的时候,杰克·明格尔②正在吹小号,在他后面是一头金发的疯狂钢琴师比尔,敲鼓的忧郁少年有张俊秀的脸,满头大汗,鼓点强劲而又绝望。一开始我都没看见他,他隐身在一个暗黑的角落里——但我来得太早了,还没有正式开场,要我稍候再来,到时我就可以淋漓尽致地欣赏到杰克·明格尔在乐队中的演奏了。看来我不得不在附近找个书店逛逛。一个叫颂雅的17岁少女仪态万方地朝我走了过来,跟我说:“你认识拉菲尔③吗?他需要弄点钱,正在我那儿等着呢。”拉菲尔曾是我在纽约的一个老友——以后我还会再说颂雅的事。我赶紧跑进酒吧去看了半天,正打算走人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男人,长得很像拉菲尔,戴着墨镜,正在演奏台上跟一个女人叽呱着。我一路跑过去,其实应该说是快步疾走——以免把他们演奏爵士的节奏给搞乱了。我仔细打量着他,想看清楚他到底是不是拉菲尔。但他一直对我视而不见,还在跟他的姑娘聊天;我正打算倒立过来再看看,忽然发现他并不是拉菲尔,便赶紧打住——小号手一边吹号一边好奇地看着这一切,他以前就知道我是个疯子,今天又冲进来倒立找人然后又跑了出去——我离开酒吧,回到唐人街,准备吃完饭再回来看演出。河虾!子鸡!肋排!我找到孙向黄的店子,店里上了一种新的啤酒。男店员看来酷爱洁净,一直在店里擦擦洗洗,甚至过来把我啤酒杯下的桌面都擦了好几次。我夸他“你们这间店可真是干净”,他却回答说“这是新牌子……”
我想找个包间——但没找到——我上了楼,那里有一间挂着垂帘的大包房,可以装下一大堆人。他们把我赶了出来,说那是为家庭聚餐准备的,我不能独自占用。可接着,他们就再也不理我了,我一直等着服务员过来,但谁也不来。我只得静静地下了楼——终于找到一个包间,嘱咐服务员:“不要让别人进来,我想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吃饭。”沾着褐色酱汁的河虾,咖喱子鸡,糖醋排骨——我一边吃着这顿中式晚餐,一边喝着新牌子的啤酒。这真是一顿令人恐怖的肉食大餐,我不可能把它们吃完——但我最后居然吃得一点不剩,然后结账走人。在午后迟昼的公园里,孩子们在沙盒和秋千间嬉戏玩耍,一个老头坐在椅子上发呆——我走过去坐了下来。
那些中国小孩用沙子玩着游戏,像在演出盛大的舞台剧——一个父亲过来,领着他的三个小不点回家——警察穿过马路,走进监狱——这就是旧金山的星期天。
一个长着络腮胡的家长式人物朝我颔首致意,在一个老友身边坐下,两人开始高谈阔论。我勉强能听出来,他们说的是俄语。
空气开始凉爽起来,我沿着唐人街红尘滚滚的街道漫步,就像我在荒凉峰顶曾经设想过的那样。美丽的霓虹闪烁,店里的面孔映现,格兰特大街张灯结彩……
我回到旅馆,在床上歇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