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闭上眼睛,我从他身上窜出的气流知道,他对我的问题感到相当不满。
妇人想了想,手指慢慢地一只只张开、压下,说:「九年了吧,快十年了。」
今年是一九八八年,剪掉九年,正是一九七九年,距离师父破土而出更已有五年时间!
太怪异了,我跟妇人借了枝笔,在纸上画了几个时间点,想了想,突然说:「师父!我忘了你说你出土几年后,才从中国大陆渡海来台湾?」
师父闭上眼睛懒得理我,只是用手指比了个「五」。
一九七四加上五,也正好是一九七九年!
将两个版本稍稍融会贯通一下:师父从安养院逃出来,大喊自己是古代大侠的时间,正好是师父从中国大陆渡海来台的同一年,在这之前,两个版本南辕北辙、搭不上线(一个人在台湾、一个人在中国大陆),但在那一九七九年之后,两条线才完好地贴着。
「师父,你既然以前五年都待在中国大陆,为什么会知道员林这个……这个窝啊?」阿义问。
真是个大哉问!
面对这样的大哉问,师父没说话,只是「哼」一声带过。
彷佛这个问题轻如鸿毛。
我受不了师父龟缩的态度,又问:「师父,阿义问你为什么知道这个地方?」
师父冷冷地说:「这地方是我来台湾住的第一个地方,这女人说的东西乱七八糟,鬼扯!瞎说!谬论!无一可信!」
师父像个歇斯底里的小孩子。
妇人又叹了口气。
自从我们进门,她已经叹了非常多次气了。
遇到这样的情况,谁都会不断叹气。
妇人站了起来,走向书柜,搬了一大本陈旧的书册下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拿给师父。师父看了一眼,没好气问道:「看什么?走开!」
妇人只好打开书签插着的那页,说:「爸,这是你们户政事务人员的员工连络册,你瞧,这是你。」
师父瞪着连络册,说:「根本不像我!」
妇人只好将册子拿给我跟阿义,我跟阿义一看,乖乖,什么不像?简直像透了!
不过奇怪的又来了!
年轻版的师父大头照下,名字不是师父自称的「黄骏」,而是「关砚河」。
姓黄跟姓关,差别很大。
其中必定有个是假的?!还是两个都是真的?!
这真是匪夷所思。幸好,名字的问题跟之前的问题比起来,只能算是个小疑问。
不过一连串的疑问加在一块,就像是杯胡乱调的杂种酒一样,难以下咽。
第五部分第13章 功夫(6)
这时,门铃响了。
妇人请我们坐一下,便去玄关开门,只见一个红光满面的老人冲了进来,开心地大声嚷嚷:「老关!你可回来啦!我听街坊说的,就一个劲来看你!」
师父忍不住睁开眼,淡淡地说:「你是老几?我不认识。」
老人哈哈一笑,说:「老关!你真忘啦?难怪这两年跑得不见人影!」
妇人跟我们解释道:「这个先生是我爸的老同乡,当初一起跟国民政府过来的,也一起在户政事务所做事,后来我爸搬来跟我们住的期间,他也搬了过来,是我爸拜把的好兄弟。」
师父听到这里,又动了肝火,说:「他奶奶的!」
老人拉着缩在椅子上的师父,热切地说:「老关!等会儿教小梅腾个饭,咱俩喝壶好酒!」
师父瞪着老人,老人依旧笑着说:「当初你进安养院那鬼地方,我可是够义气地陪你进去住了几个月,就怕你在里头无聊没伴,哇!没想到你装疯作傻逃出安养院,这些年却在外头好生逍遥!」
我又想起一个疑点,于是紧张地问道:「师父,你记得安养院吗?」
师父大声说道:「怎不记得?!我在海底走太久了,走得迷迷蒙蒙的,后来累了就让海潮带着我,一边休息,一边辛苦地闭气,后来我给冲上岸后,简直昏死过去,我一觉醒来后,就躺在见鬼的什么安养院里头!」
师父越说越激动,吼道:「见鬼的安养院!里面的人都说我疯了!操你娘!要不是老子禁杀无辜,个个尸横就地!」
号称师父挚友的老人,连忙安慰师父说:「没的、没的,老关你歇息一下就没事了!」
师父嘶吼道:「什么老关!老子是黄家村长大的!姓黄!」说着,师父伸手虚点老人的「叮咚穴」跟「不讲话穴」,老人被封住气血,就这样不能动弹,有口不能言。
我心头的疑惑堆栈堆栈,心烦意乱,阿义则低着头苦着脸。
突然,我灵机一动。
「师父!我帮你杀了她!」我指着妇人大叫。
师父大吼:「快快快!下手莫留情!这疯婆子快把我搞死了!」
妇人惊讶地看着我,我跳下椅子,暴出全身杀气,伸掌奋力往妇人胸口轰去!
「崩!」
我全力一击下,汹涌的力道却被吸入一块大海绵中。
大海绵不是别人。
就同你猜的,是惊慌失措的师父!
师父的掌及时贴着我的掌,将我的力道全都接了过去,霎时,师父额冒白气,往后退了两步,伸出另一只手往空中一击卸劲。
毕竟那一掌是我的倾钧之力,师父若是将我硬生生震开,我一定大受内伤,但师父照单全收的结果,即使师父的内功深湛,在不运功抵御的情况下,也必受小伤。
我的计划算是成功了。
为了试探师父对这名妇人的感情,我不惜冒险一击,要是师父不阻止我,我便将没有收势的强大掌力硬是打入妇人身后的墙上,要是师父阻止我了,便证明师父的心底深处,有着对妇人难以割舍的情感。
而师父出手阻止了。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师父一边咳嗽,一边挥着手。
我看着咳嗽的师父,说:「师父,她真的不是你女儿?那你为何要阻止我杀她?」
师父并不回答,一手抓着我,一手抓着阿义,急步走出这栋快让师父窒息的房子,留下那名号称师父女儿的妇人,呆立在客厅。
师父看着前方,拎着我们师兄弟,熟稔地在巷子中转来转去。转出了巷道,师父终于将我俩放下,咳嗽了几声,说:「师父终究不愿对不当杀之人,痛下杀手,唉……」
就这样,员林是个充满问号的地方。
第五部分第13章 功夫(7)
面对一个杀人者,会是怎样的心情?
也许是厌恶,或带点害怕吧。
但,若杀人者是自己的心上人时,那种感觉绝非三言两语可以形容的。
特别是,那个杀人者还打算继续累犯时,那种感觉就更加复杂了。
乙晶现在的心情,就很复杂。
「你才国三。」乙晶忧愁地说。
「妳也是师父的徒弟,妳知道的。」我低着头。
乙晶跟我,就坐在篮球架下,看着阿纶、阿义等人打篮球。
阿义只要一拿到球,就卯起来灌篮,从下场到现在已经灌了十七次篮了。
「可是你才国三。」乙晶重复地说着,身上的气充满了矛盾的味道。
「大侠没有分年龄,妳也是师父的徒弟,妳知道的。」我说。
「杀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乙晶叹了口气,又说:「其实我根本不想知道,无奈,杀人的人是你,不是别人。」
我抓紧乙晶的手,说:「没有人有权力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
乙晶盯着我的眼睛,说:「既然你这么想,为什么还杀人?你心里应该知道,无论如何,这个世界跟师父的武侠世界已经很不同、很不同了!」
我继续说道:「就因为没有人有权力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所以随意断人生死的坏蛋,就不能让他继续留在世界上。」
乙晶的手抓痛了我,说:「我知道那种人很坏,我也知道以暴制暴有时候是情非得已的,但有必要杀人吗?」
我点点头,说:「有必要。」
乙晶有些生气,说:「那不也一样在断人生死?」
我摇摇头,说:「不一样,坏蛋的生死是自己断的,只是由大侠来动手。」
乙晶气呼呼地说:「你杀了人,不就跟那些坏蛋一样?」
跟那些坏蛋一样?
我笑了。
乙晶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
乙晶知道,一个杀了人的大侠,还能这样悠然跟自己心爱的人坐在一起,这个大侠心中,至少是自认坦坦荡荡的。
也至少,还笑得出来。
多少都令人安慰。
阿义赏了一个高个子火锅,随即又灌了篮,嘘声四起。
乙晶幽幽地说:「其实,我最怕你心底不舒坦。」
我懂,我也怕自己的坦坦荡荡是强装出来的。
但我深知,只要乙晶在我身边,我就不会是杀人魔王,而是大侠,总是笑嘻嘻的大侠。
「但我也怕你开心。」乙晶低着头。
第五部分第13章 功夫(8)
这句话,模模糊糊的,我心中却揪了一下。
「睡觉前难免会想东想西,只有那时候才会有点闷。」我说,看着乙晶乌溜溜的头发。
「那怎么办?」乙晶说。
「以后会习惯的吧。」我说。
「杀人的事,还是不要习惯得好。」乙晶若有所思。
「我是说杀人后的心情调适,总会慢慢习惯过来。」我解释。
「那样更不好。虽然你觉得坦坦荡荡比较没有负担,但……」乙晶认真地看着我,说:「杀了人,还是难过一下比较好。」
我若有所悟,说:「我有点懂妳的意思了。」
「杀人的事,以后还是要让我知道,虽然我说不定还是会生气,但你就是要让我知道。」乙晶坚定地说。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夕阳越沉越低,篮球场上依旧持续着没品的清一色灌篮打法。
突然,阿义不留情地抄截了阿纶的球,虽然阿纶是阿义的队友。
「等一下一起练点剑法再回家好不好?」我说,这真是奇怪的约会方式。
「不行啦,你不想继续升学,我可不一样,我妈帮我找了新的家教老师,今天第一次上课,七点。你要不要一起听?剑法等课上完再一起练吧。」乙晶看了看表。
「喔,没兴趣。」我说:「大侠不用念书。」
乙晶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