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几日，鬼龙一行人终于到达了荣军医院，建在山水明秀之处的荣军医院保持着一贯的安静祥和。不时有一些轻手轻脚的护士用轮椅推着那些在历次战斗中负伤的战士在林间溪边休憩闲谈；还有些戎马一生的老将们在树阴下、石凳旁静静地看着报纸，听着随身小收音机里的新闻。
在鬼龙出示了自己的证明文件之后，一个圆脸小护士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处树荫下，指着轮椅上的那个独自微笑着的人说：“你们要找的就是他了，刚来的时候他身上有好几种病，现在基本上都治好了，气色好了很多，也慢慢认识身边的人了。可就是不能看见穿制服的人靠近，只要有穿制服的靠近他就很紧张，甚至会出现情绪失控，你们最好换上便装以后再去看他。”
鬼龙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朝着秃子点了点头：“秃子，你把军装脱下来吧！别吓着你哥，这里有些吃的，你和你哥单独聊聊，我们在远处等你。”
换上一身便装，秃子拿着买来的食物慢慢地靠近了自己那被人打傻的哥哥。几年不见，原本被折磨得憔悴无比的哥哥受到了很好的照顾，脸色红润了许多，连手上那些在务农时留下的老茧都已经逐渐消退了。看见秃子拿着食物走过来，坐在轮椅上的哥哥露出了一丝微笑，嘴角也流淌出一丝丝涎水：“吃的……好吃的……”
半跪在轮椅前，秃子小心地将手中的蛋糕掰成小块，慢慢地送到哥哥的嘴边。被打傻的哥哥憨笑着，带着几分异样的笑容用手抓扯着秃子手里的食品包装袋，却对送到嘴边的食物不屑一顾。秃子轻轻地朝自己的哥哥问道：“哥啊，还记得我不？还记得秃娃不？秃娃来看你咧，给你送蛋糕吃咧……”
〖JP3〗傻笑着的哥哥眼睛里亮了一下，抓扯着食品包装袋的双手也停顿了下来，用力地偏着脑袋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秃子，好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秃娃……秃娃……”〖JP〗
轻轻将一小块蛋糕放进了哥哥的嘴里，秃子拍打着哥哥的膝盖低声地哼唱起来：“秃娃秃娃……戴个瓜瓢……瓜瓢也秃……秃娃也秃……”
轮椅上的哥哥猛地瞪大眼睛，直着喉咙跟着唱了起来：“秃娃秃娃，戴个瓜瓢，瓜瓢也秃，秃娃不秃！秃娃不秃，好娶媳妇，娶个媳妇，养个秃娃……”
秃子的眼里猛地涌出了泪水！小时候家里穷，啥吃的也没有，严重的营养不良导致自己的头发一夜之间掉了个精光，村里的孩子们就编了那首歌谣来笑话自己。当老实的哥哥看到自己被那群小孩包围在中央戏耍着哭泣的时候，哥哥像头暴怒的狮子般冲了过来，用自己同样单薄的身体撞开了那些孩子，任凭那些孩子用石块树枝乱砸，紧紧将自己搂在怀里抱回了家。后来哥哥就是哼着这首修改过了的歌谣哄自己止住了哭泣，渐渐入睡的……
父母早丧，是半大的哥哥硬挺着把自己拉扯大，有了好吃的先尽着自己吃，寒冬腊月的天气，哥哥冻得直朝衣裳里塞麦草，却把唯一的一件老羊皮袄披在了自己身上！小时候逢集，看着集市上那黄澄澄的蛋糕就走不动道了，哭着闹着要哥哥给买一块尝鲜，可哪来的钱呢？哥哥抱着自己走到了集市边的小河沟边，先捡些柴禾给自己生了堆火，自己却扒了衣裳裤子跳进小河沟里，砸破了冰去挖河沟淤泥里的小鳅鱼。坐在火堆边的自己只顾着去数哥哥扔上岸来的小鳅鱼，却没注意哥哥那冻得青紫的身体！
好容易攒了二十来条小鳅鱼，哥哥连火都顾不上烤就抱着自己来到集市上，冬天的小鳅鱼实在是稀罕，卖了个好价钱，可集市也散了。哥哥抱着自己追出了几里地才赶上那个卖蛋糕的，给自己买了两块蛋糕。可自己怎么就那么混呢？光顾着自己美滋滋地吃着蛋糕，却没看见哥哥猛吞着唾沫从地上捏自己掉下的蛋糕渣吃！从早上到晌午，哥哥水米未进，哥哥也饿啊……
终身制职业①：第四部分《终身制职业》 第三十九章（5）
靠砍柴禾、卖口粮送自己上学的哥哥自然没有机会念书了，求人给自己写信的时候也永远是简单的几个字——哥啥都好，地里好，家里也好，好好念书，甭记挂着哥！还有随信寄来的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散发着泥土的腥气和哥哥身上那浓厚的汗水味道……
当兵了，哥总算是扬眉吐气了！每次自己把省下来的津贴寄回家，哥总是要炫耀地举着那张汇款单从村头走到村尾，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看看那张从遥远的军队飞回来的汇款单——那是我兄弟给我的，我兄弟有出息了，穿制服吃皇粮了，是公家人了！
探家了，却惊讶地发现哥哥把所有的钱积攒到了一起，零钱整钱的一大把，说是留给自己盖房子娶媳妇用，他自己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大冷的天，身上还是那件掉光了毛的老羊皮袄……
好说歹说地劝哥哥先顾了自己，盖了房子，娶了媳妇，给自己添了小侄子、侄女，那才是和和美美的一家子人呢！可没想到，就为了自家一块向阳的宅基地，村支书先是找了个由头把哥哥关进了局子，再找人在局子里把哥哥打成了傻子！
壮年的哥哥，一肩能挑二百斤的担子，一手能提百十斤的麦捆，一个这么结实的庄稼汉，一个刚刚看到了好日子轮廓的老实人，就这么成了傻子！
轮椅上的哥哥那拉长了喉咙的喊叫声打断了秃子的回忆，随着哥哥的喊叫，从一旁的树林里传来了一个爽朗的声音：“小子，喊叫什么呢？知道你有好吃的，我这不是来了吗？”
伴随这爽朗的声音，从树林中走出了一个同样秃着脑袋的老人。老人并不高大，但却显得异常健壮，满脸的红光中隐隐透着一股无法湮灭的杀气，整个右臂已经不见了，连眼睛也只剩下了一只。尽管眼眶中的那只假眼珠做得相当逼真，但与老人的另一只眼睛比起来，明显地少了那种威风和霸气。看到半跪在轮椅前的秃子，老人愣怔了一下，猛地笑了起来：“我说这小子怎么就和我投缘呢，闹了半天我们俩脑袋都是秃瓢啊！哈哈哈哈……”
〖JP3〗秃子的哥哥兴奋地举起了手里的蛋糕，直朝着老人喊叫着：“好吃的……蛋糕……你吃……”〖JP〗
闻声赶来的护士好像已经熟悉了眼前这一老一少的交流方式，只是抿着嘴微笑着道：“郭老，您又有口福了！每次有好吃的你们爷俩都记着对方，还真羡慕你们爷俩这缘分呢！”
老人挥动着唯一胳膊，从半跪着的秃子手里拿过半块蛋糕塞进嘴里，〖JP3〗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轮椅上秃子的哥哥也指着老人那光秃秃的头顶快活地喊叫着：“秃娃……秃娃吃蛋糕了……”〖JP〗
抹了把脸上的泪水，秃子将手中的蛋糕一点点地塞进哥哥嘴里，眼睛也扫了一下站在身边的独臂老人：“您也吃吧？我哥哥在这里，能有个人说说话，能有个人不嫌弃他，跟做个伴，我就放心了，真是谢谢您了！”
独臂老人摆了摆手，爽朗地笑了起来：“哈哈！我刚看见这小子的时候还纳闷了好一阵子，这小子怎么看也不是军人，到底是什么皇亲国戚来军方的疗养院里充数呢？一直到后来小朱亲自来看他，我才猜出个八九分来。嘿嘿，小朱就是那德行，拼起命来像疯子，可打完了仗又护犊子！你，还有站在林子外面那几个，都是小朱的手下吧？”
秃子愣怔了一下，少将竟然亲自来看自己的哥哥，这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小朱？从来都没听见有人这么称呼少将的，眼前的这个老军人是什么来历啊？听这话音，好像资历比少将还要深厚啊……
郭老？大唐的将领或老兵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吗？秃子仔细地回忆了一番，猛地惊叫起来，把正在狼吞虎咽吃蛋糕的哥哥都吓了一跳：“您是独臂将军郭全？在三站战场上亲自带着警卫连上阵，顶住了敌人一个团三天的轮番进攻的郭全？当时都说您已经阵亡了，可您居然拿着自己被打断的胳膊走回了指挥所，您……”
老人挥了挥手，止住了秃子的惊呼：“还说那些干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郭全，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老家伙了，啥用都没有了。成天呆在这画儿一般的地方，用不了多久，连骨头都酥软了，比不得当年的筋骨了啊……
想当年枪林弹雨里、雪地上听着炮声睡觉，坑道里就着积雪吞炒面，啥时候阵地上枪声一响，精神头倍儿足地朝外面冲！可你看看现在。有点动静就睡不着觉，吃点油腻就闹肚子，想听个枪声炮响的还只能看电视里那些假模假式的战争片，越活越没劲了！”
侍立在一边的小护士微笑着打趣道：“郭老，那您还天天看着作战地图干吗？就说您那屋子里，沙盘都快把客厅占满了，来个老战友看看您，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
众人的欢笑声中，满嘴都是蛋糕的秃子他哥突然嘟囔着喊道：“要水啊……要水啊……”
被小护士的打趣逗笑了的郭全转过身，朝树林里拉开嗓门吆喝道：“我说小邓，把我那水壶拿过来！”
随着一声干脆利落的答应，从树林里跑出一个健壮的小伙子，腰上挂着水壶，脖子上吊着望远镜，手里提着个小马扎，背上还斜斜地背着一把折叠大伞。远远看去，活像一个移动的军事观察站。郭全哈哈笑着指点道：“你们看看这小子，带着这么多零散物件跟我出来干啥呢？我以前的警卫员，那都是抓上手枪、望远镜就能跟我上阵的，哪里来的这么多鸡零狗碎的玩意啊？”
笑骂声中，小邓已经跑到了郭全的面前，麻利地从腰间解下水壶递给了郭全：“首长，给您水壶，早上新泡的君山毛尖，香着呢！”
没等郭全接过水壶，坐在轮椅上的秃子他哥猛地惊叫起来，挣扎着摔下轮椅，半趴在地上朝刚刚跑过来的小邓摇晃着双手：“莫打我……宅基地我不要咧，莫打我咧，我不要宅基地咧！我不仗秃娃的势，我啥也不朝外说，莫打我咧……”
一边说着喊着，秃子的哥哥一边拼命朝小邓摇晃着双手，只是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秃子靠去，身体颤抖得像秋天的树叶，嘴里的蛋糕都吐了出来，脑袋拼命在地上磕碰着，努力完成一个个磕头的动作！
秃子猛地把惊骇的哥哥抱到了怀里，用自己的胸膛挡住了哥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不知所措的小邓。站在一旁的护士也反应了过来，直朝小邓挥手：“你赶紧走，赶紧走！他见不得穿制服的，平常都留神了，怎么今天就……”
郭全原本开朗的笑容迅速消失了，脸色也变得铁青，劈手一把夺过小邓手里的水壶，用力一推穿着军装的小邓：“赶紧退回林子里去，今天不用跟着我了！”
忙乱了好一阵子，尽管众人竭力安慰受到了惊吓的秃子他哥，但他仍然不停地重复着那几句混乱的话语：“莫打我……宅基地我不要咧，莫打我咧，我不要宅基地咧！我不仗秃娃的势，我啥也不朝外说，莫打我咧……”
万般无奈之下，护士只好为秃子的哥哥注射了一支镇静药物，让浑身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