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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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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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回,老扁担挑上来玻璃与镜子,却还是碎了边角。聂文彦说:“老扁担哪老扁担,我叫你老祖宗好不好?我敬请你当心一点好不好?”老扁担总是没有言语的,低着头,抱着扁担,僵直地站着。聂文彦围着老扁担抓他的视线,一定要对着老扁担眼睛说话。她说:“你看你,头发也都花白了,做人的艰辛,也该懂一点了,人情世故,心里也该有一点谱的,我们对你这么好,又是香烟又是水果,你还知道不知道?你为什么担担都有破损?这么的不当心不体恤人?玻璃与镜子,都是多贵的东西啊!”聂文彦千说万说,急得脸也煞白,嘴角也冒白沫,要求老扁担给她一句话。老扁担就说了一句话:“我当心了。” 
  我们去找了张华。看看她有没有办法,再在外面马路上找一个扁担。张华说:“外面的扁担随便进来接活?他敢?不通过表弟认可和安排,他不要命了?”我们一听,便再没有力气坚持与计较了。张华带了我们,到别的人家看了看。发现凡爬高楼的扁担,无不常有材料的破损。因为按每担计算工钱,都急,都巴不得多挑几担上楼,挑到后来,力气没有了,腿都打颤了,哪里还稳得住担子?相比之下,老扁担并不是最糟糕的,我们更是无言了。张华说:“你们看看这些农民工吃的什么?餐餐都是大馒头就腌菜,汤就是龙头里面的自来水,哪里有力气挑重啊,也是在拚命了。”大家都无话可说。回去,硬着头皮,把装修进行到底。聂文彦的心劲也终于耗尽了,每当看着老扁担卸下破砖烂瓦,只是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欲哭无泪。王鸿图也默着脸,不再给老扁担香烟了。 
  却不料,装修竣工,老扁担来结账,递过一张皱巴巴的记工单。我已经在掏钱了,聂文彦说:“慢!”聂文彦王鸿图夫妇一算,老扁担却还是按四毛五收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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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阵子,是愤怒的沉默。聂文彦眼睛睁得鸡蛋大,特别的吃惊与懵懂,好像一个突然撞上了考试的女学生。王鸿图到底是男人,心理承受能力强得多。王鸿图试图与老扁担说通道理,他说:“当初就是因为表弟要高价,我们才找你的,是不是?你同意了,是不是?到头来怎么还是要高价?既然你也要要高价,我们何必特意找你,谁挑不都是一样?是不是?既然表弟不收你的管理费了,你何必还要我们高价呢,是不是?” 
  要工钱的关键时候,老扁担也说话,说得也还是简单。老扁担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你们非得要我挑,你们没有说不是这个价,家家户户都是这个价。” 
  现在是我们没有话说了。无须回忆,都是眼前的事情。聂文彦确实没有明确告诉老扁担是什么价格,因为一切都是明摆着的。 
  聂文彦说:“可恶!实在太可恶了!” 
  老扁担再不说话,就只是抱了他的扁担,站在我们两家门口,一动不动,单是伸手要钱。 
  王鸿图说:“两毛五。” 
  老扁担坚决摇头。 
  王鸿图说:“好吧,三角!” 
  老扁担还是坚决摇头。 
  这一下子把聂文彦恨得,再也无法保持平日的端庄,两手胡乱挥舞,面部纠扯歪斜,一开口,声音也是劈的了,她叫道:“真是不知好歹!你们这些乡下人,真是不知好歹!那么,被你损坏的东西呢?损坏东西要赔偿,这也是天经地义的吧?如果按照物价赔偿,你全部的工钱都是不够的,你知道不知道?” 
  老扁担绝对不睬聂文彦,人也绝对不离开。入夜了,老扁担兀自僵直地守候在我们的门口,我们无法安心。王鸿图出来几次,吼道:“你走啊!”老扁担也不走。王鸿图只好架起老扁担的胳膊,把他拽下楼去了。我赶紧与聂文彦商量,建议把工钱给老扁担算了。聂文彦一听就火了,说:“不!决不!”聂文彦认为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了,是他们在做笼子,在骗人;整个装修都是一个笼子;笼子里头还套小笼子;连一个老扁担,都跟着欺负人,实在是叫人无法忍受;再忍受,她觉得一点自尊都没有了。根本没有我说话的余地,聂文彦怒火万丈,滔滔不绝。她说:“是的,按道理,张华是在帮助我们,我们不能怪张华,也不能无凭无据怀疑张华,但是,现在事情到这种地步,谁又能肯定张华不是暗中吃了回扣呢?现在这是什么世道啊!怎么良心都叫狗吃了啊!你的事业有了一点成绩,别人也容忍不了,造谣中伤,死打烂缠,一定要置你于死地而后快;房子坏了,要修整—下,个个都来骗你,处处都搞巧要钱;连大街上小混混和农民工,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他们以为他们是谁?可以这么坑蒙拐骗?他们以为我们是谁?就这么轻易好欺负?这一次,我是坚决不向恶势力低头的了!” 
  聂文彦请我不要管这件事了,事情由他们夫妇交涉摆平;而我,则必须要与他们步调一致,千万不能单独把工:钱付给老扁担。聂文彦高度紧张,严阵以待,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她说:“清你答应我,一定不能出卖我们。现在我们谁都不敢相信,也就相信你了。我要清你一定答应。”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说声“我答应”。 
  我答应了聂文彦,我无法不答应;听到自己答应的声音,心里到底不是滋味,这种情形与场面,叫我难堪;我觉得我们所有的人,皆是又可笑,又可气,又可怜,皆没有保住自己的体面与尊重。 
  翌日清早,门外传来惊声尖叫。原来还是老扁担。老扁担又来了,还是立在我们两家门口,怀里抱着扁担,破衣烂衫,汗臭熏天。身穿睡衣的聂文彦吓坏了,惊声尖叫着,掩住低低的胸口,飞身进屋,抵紧房门,歇斯底里发作了。 
  “你走啊!走啊!走啊!”聂文彦喊叫着。 
  王鸿图冲出来,短裤背心,睡眼猩红,一句话没有,上来就是一拳,打在老扁担肩膀上。这是一个星期天,王鸿图的儿子女儿都回家过周末,两个年轻人也赶紧出来了,都来驱赶老扁担。老扁担受了王鸿图的拳打,不反抗,也还是不言语,却顽强地立在那里,不肯离开。王鸿图的儿子人高马大,对老扁担吼道:“你还不走?找死啊!”王鸿图的女儿说:“你们这些乡下人,真是烦死人了!骚扰民宅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啊?”这女孩子说话和她母亲一模一样,腔调居高临下,语气蔑视。 
  我只好去叫张华。开始张华不肯来,说:“装修已经结束了,我作了这次孽,好不容易转胎托生了,莫再烦我。人家聂文彦,教授太太,比谁都精明能干,我烦不起的。” 
  一会儿,张华自己又说:“好吧好吧,我好事做到底,送佛到西天吧。” 
  张华上来以后,老扁担突然清晰地说:“老板打人。” 
  王鸿图说:“我打人?我打你还是客气的,我还没有报警呢!你这样骚扰民宅,看警察给你什么待遇。” 
  老扁担说:“我只要我的工钱。” 
  聂文彦忽然冲出来了,却还是没有换掉睡衣,依然用手揪住胸口衣襟,眼睛发直,叫道:“没有钱!没有钱!没有钱!” 
  张华说:“哎呀算了算了,以后再说吧。什么事情,顶牛了总是没有说头了。王老师聂老师,你们进去吧。孩子们,把你们爸妈劝进屋。梳洗一下,换了衣服,一家人吃早餐,清清爽爽过星期天。老扁担,来来来,跟我下楼,喝点绿豆汤,又没有什么大事,都好说好商量。” 
  聂文彦用手指点着张华,说:“你是什么人?你算老几?你不觉得你闲事管多了吗?你这么喜欢管闲事,是不是有什么想头?” 
  聂文彦失态了,她管束不了自己了,她恶语 


一出,自己也捧脸哭了;大家顿时都十分难堪。王鸿图连忙对张华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她不是有意的。” 
  张华横了聂文彦一眼,语气平静,说:“我是什么人,你不认得?我是照看自行车棚的穷寡妇。我什么想头都没有。我也不要什么想头。我只要自己为人坦荡,不会为几个小钱就得失心疯,我就很体面了。我们走!” 
  张华立刻就下楼;老扁担倒也跟在她身后下楼了。 
  一到自行车棚,张华就甩起手指头,高声骂老扁担:“这是你害我了!就怨不得我要骂你们!不是城里人不把你们当人,是你们自己先也没有把自己当人!眼皮里就盯着钱,钱,钱!事情还不好好做,那还不招打的命?真是挨打活该!四毛五分钱,与两毛五分钱,与三毛钱,隔了多远?要到就发财了?要不到就穷死了?外面的扁担,一层楼也就是两毛到三毛;为什么你就死也不松凿眼?你这不是害人害已!” 
  老扁担半天也没有吭声,半天以后,还是顽固地说:“家家户户都是这个价嘛。” 
  张华眼皮抹下不言语,脸绷着,盛绿豆汤盛得锅碗叮哨响。大家喝绿豆汤的时候,都不出声。张华终于抬起眼皮,咒了一句:“这个婊子养的!”不远处,胖丫在广场上玩耍,与一个小女孩打羽毛球,一脸无人间烟火的神仙表情。张华看着她的胖丫,再一句“这个婊子养的啊——”便出口如吟诗,声音里竟有感叹人世艰险之意了;听得我心意悬悬,不知如何是好。 
  矛盾果然进一步激化,一日午后,老扁担又出现在我们八楼,这次手里不是拿的扁担,竟是一把斧头。斧头是利器,是带血光的家伙,骨棱棱的一个男人,破衣烂衫,头发胡子拉拉杂杂,埋着脑袋,手提斧头,这是很凶神恶煞的。人人一看就紧张起来,花桥苑的两个门卫跑前跑后,跟着老扁担,好言好语劝解。张华从外面回来,停好自行车,跑上楼,径直上前,一把就夺下了老扁担的斧头。 
  张华说:“这哪里还是一个事情?这不是一个事情了!” 
  张华对我说:“你去找聂文彦,只要她一句话:付钱还是不付钱。她不付,我来付。” 
  老扁担听张华这么说,头抬了抬,又低下,斧头也没有要,转身离开了花桥苑。我没有找聂文彦,找了王鸿图,建议我们两家把老扁担的工钱付了算了,各家也就是一百五十块钱。王鸿图说:“好。”王鸿图说:“其实聂文彦不是为钱,她这个人就是疾恶如仇。也是她们家的遗传,没有办法的。你们不要怪她。” 
  可是,就在我和王鸿图商量好的这天下午,他们家被袭击了。没有人看见老扁担,也没有人发现行迹可疑者,大家下班回来,发现聂文彦家靠过道的窗玻璃被统统砸碎,防盗门也被砍坏。本来王鸿图说好今天下班回来,就把钱给我,我们两家的工钱,一起交给张华,请她转交老扁担。一看家里情形,王鸿图气坏了,不谈工钱的事情了,夫妇俩忙于报警去了。 
  很快,一辆警车开进我们花桥苑,呜呜地鸣着警笛,大张声势,惊动了所有住户。几个警察跳下车来,有的去侦察现场,有的找两个门卫调查情况,还做笔录,笔录最后还要门卫签名。原来聂文彦果真有弟弟在我们这里的派出所,只不过不是亲弟弟,是一个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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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之后,派出所通知聂文彦和我去接受调解。我觉得事情已经演变得十分荒诞,很不愿意去派出所,便死活拉上了张华。到了派出所,眼前的情景还是超过了我们的想象。老扁担躺在派出所的地上,赤膊上身,仅穿着一条破旧肮脏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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