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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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5- 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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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我甚至惧怕自己所画的它们,不能自己打开那速写本。 
  我的兴趣现在转向铁路博物馆。外公和我每周两次去参观那博物馆。外公准是自己被火车模型迷住了,否则他怎么能受得了。我们会以斯德哥尔摩中央火车站结束我们的一天,它就在附近,看着火车冒着蒸汽开进来,真正的。 
  博物馆职员注意到一个小孩子的热情,有一次我被带到博物馆办公室,在来访者签名簿上写下我的名字。我想做个铁路工程师。然而与电气机车相比,我对蒸汽机车更感兴趣。换句话来说,与其说我热衷技术,不如说是浪漫。 
  此后,我作为学生重返自然历史博物馆。我现在是动物学的业余爱好者,严肃认真,像个小学究。我埋头于关于昆虫和鱼的书本中。 
  我开始了自己的收藏。它们存放在家中的食品柜里。而在我的脑袋中,那儿生成巨大的博物馆,在想象与真实之间交错展开。 
  我差不多每隔一周的星期日去自然历史博物馆。我乘电车到若斯雷哥斯图尔(Roslagstull),然后步行。那段路总是比我想象的要长。我清楚记得那徒步行军:总是刮风,我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我不记得相反方向的旅程。好像我从未回家,只是去博物馆,鼻涕眼泪而满怀希望地前往巴比伦建筑的远征。 
  我会在博物馆把活儿干完。在鲸鱼和古生物学房间驻步,然后是最让我流连忘返的部分:无脊椎动物。 
  我从没有和其他参观者有任何接触。事实上,我根本不记得那儿有其他参观者。我偶尔去过的其他博物馆——国家海洋博物馆,国家人类学博物馆,科技博物馆——总是挤满了人。而自然历史博物馆似乎只为我开放。 
  有一天我和某人遭遇——不,不是参观者,他是个教授什么的——在博物馆工作。我们在无脊椎动物中碰见。他突然在陈列橱窗之间显形,几乎跟我的身材一样小。他半自言自语。我们立刻卷入关于软体动物的讨论中。他如此心不在焉毫无成见,像大人那样待我。那些守护天使中的一个偶尔出现在我的童年,用翅膀触到我。 
  我们谈话的结果是,我获准进入博物馆不对外开放的部分。我得到做小动物标本的忠告,并配备玻璃试管,对我似乎意味着真的专业化。 
  我收集昆虫,几乎所有甲虫,从十一岁直到我满十五岁。然后是别的东西,那些有竞争力的有趣的最具艺术性的,迫使我注意它们。多让人忧伤,必须放弃昆虫学!我试着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临时调整。五十年后我会重新开始我的收藏。 
  我外出无边地漫游。一种与思想无关的露天生活改善我的健康。我对战利品没有审美观,当然——这毕竟是科学——而我无意识吸收了许多自然美的经验。我进入巨大的神秘中。我知道大地活着,那有一个对我们毫不介意的爬行与飞翔的自足的无穷世界。 
  我抓住那世界一个个片断,钉在我至今仍拥有的盒子里。一个我很少意识到的隐密的微型博物馆。然而它们在那儿,那些昆虫。好像它们在等待时机。 
  ——摘自《记忆看见我》 
   
  八 
   
  致防线后面的朋友 
   
  1 
  我写给你的如此贫乏。而我不能写的 
  像老式飞艇不断膨胀 
  最终穿过夜空消失。 
   
  2 
  这信此刻在检查员那儿。他开灯。 
  强光下,我的词像猴子蹿向栅栏, 
  哐啷摇晃,停住,露出牙齿。 
   
  3 
  请读这字行之间。我们将二百年后相会 
  当旅馆墙壁中的扩音器被遗忘 
  终于可以睡去,变成三叶虫。 
  (北岛译) 
   
  我决定放弃合作社,在托马斯的诗歌翻译上搞单干。这虽说多少有些寂寞,但省心。 
  从题目上看,托马斯又涉及到他最常见的主题——边界。这回是语言的边界,是可表达与不可表达的边界。第一节点出表达的困境:我写给你的如此贫乏。而我不能写的/像老式飞艇不断膨胀/最终穿过夜空消失。老式飞艇这个意象很妙,夜空指的是人的潜意识或无意识的不明区域。第二节始于检查员所代表的防线(即语言边界)。我的词像猴子蹿向栅栏/哐啷摇晃,停住,露出牙齿,则意味着语言所具有的行为能力,是对检查员所代表的防线的挑战。第三节第一行请读这字行之间。我们将二百年后相会,我们指的我和防线后面的朋友。当旅馆墙壁中的扩音器被遗忘/终于可以睡去,变成三叶虫。由于死亡和遗忘,请读这字行之间所代表的语言的虚无终于显现出来。三叶虫显然来自托马斯关于博物馆的童年记忆,那化石是虚无的外化。 
  这首诗妙在结构上的切断与勾连。用数字代表的三段似乎互不相关,但又同时指涉同一主题——语言的边界。从第一节老式飞艇的消失,到第二节在检查员那儿的显现;从哐啷摇晃,停住,露出牙齿的暴力倾向,到最后一节请读这字行之间的克制与平静。起承转合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大度,整首诗显得匀称、自然而突兀。在某种意义上,读者必须采取开放的阅读方式,才可能破译并进入这首诗。 
  蓝房子里挂着一幅多桅帆船的油画,是托马斯的祖父画的。这房子至少有一百五十年历史了。由于保暖需要,天花板很低,窗户小小的。沿着吱吱作响的楼梯上楼,一间是卧室,一间是托马斯的小书房,窗外就是树林。托马斯的很多意象与蓝房子有关。 
  我头一回见到蓝房子是1985年夏天,即我陪托马斯游长城的半年以后。那时我像只没头苍蝇,在官僚的玻璃上撞了好几个月,终于有只手挥了挥,把我放了出去。 
  托马斯笑呵呵地在蓝房子外迎接我。在场的除了马悦然和夫人宁祖(她去年因癌症过世),还有他们的学生碧达(Britta)和安妮卡。安妮卡来晚了,她刚从北京调回瑞典外交部。如果时光是部影片的话,我非把它倒回去,让那个时刻放得慢一点儿,或索性定格。那时托马斯爱开玩笑,壮得像牛;宁祖活得好好的,大笑个没完;安妮卡年轻得像个大学生,精力过人,好像直接从北京游过来似的。 
  瑞典的夏天好像钟停摆——阳光无限。坐在蓝房子外面,我们一边喝啤酒,一边尝莫妮卡做的小菜,话题散漫。瑞典文和中文近似,有两个声调。两种语言起伏应和,好像二重唱。那年蚊子特别多,逆光下呈雾状,挥之不去,让人心烦意乱。而托马斯坐在蚊子中间若无其事。蚊子不咬他,他也不驱赶,似乎达成了一个秘密的和平协议。 
  托马斯给我看了他刚刚完成的诗作《上海》(题目后来改成《上海的街》)。开头两句是:“公园的白蝴蝶被很多人读着。/我爱这菜白色,像是真理扑动的一角。”这意象来自他上海的经历。从北京到上海,没人陪同,使馆要他把所有发票都保存好。发票多半是中文的,他正着看倒着看都没用。那上海闲人多,估摸这奇怪的动作招来看热闹的,于是发票变成了白蝴蝶,被很多人读着。 
  托马斯是心理学家,在少年犯罪管教所工作。依我看,这职业和诗歌的关系最近,诗歌难道不像个少年犯吗?在二十三岁那年,托马斯 


靠他的第一本诗集《诗十七首》把瑞典文坛给镇了。即使现在看,那些涛也近于完美。他写得很慢,一辈子只有一百多首诗,结成了全集也不过一本小书而已,但几乎首首都好。那是奇迹。 
  我们又回到1998年,在晚饭前喝着西班牙开胃酒。我问起托马斯的写作。他从抽屉里找出两个八开的横格本。1990年12月是个分水岭,以前的字迹清晰工整,中风后改左手写字,像是地震后的结果,凌乱不堪。一个美国诗人告诉我,当年托马斯来美国访问,人一走,有人把摹仿他诗句的纸条塞进他住过的房间,再找出来,宣称是伟大的发现。他们要能看到这原稿,还了得? 
  六七十年代,不合时代潮流的托马斯受到同行们恶狠狠的攻击,骂他是“出口诗人”、“保守派”、“资产阶级”。记得有一次我问他生不生气。“我倒想说不,可我能不生气吗?”如今时代转过身来,向托马斯致敬。他接连得到许多重要的文学奖。莫妮卡告诉我,前不久,他俩去斯德哥尔摩美术馆,被一个导游认了出来,他大声向观众们说:“这是我们的托马斯!”全体向他们鼓掌。 
   
  十 
   
  蓝房子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夜。我站在密林中,转向我那雾蓝色墙壁的房子。好像我刚死去,从新的角度看它。 
  它已度过八十多个夏天。其木头饱含四倍的欢乐三倍的痛苦。当住这儿的人死了,房子就被重漆一次。死者自己漆,不用刷子,从里边。 
  房子后面,开阔地。曾是花园,如今已荒芜。静止的荒草的波浪,荒草的塔林,涌动的文本,荒草的奥义书,荒草的海盗船队,龙头,长矛,一个荒草帝国。 
  一个不断抛出的飞去来器的阴影穿过荒芜的花园。这一定和很久前住这儿的人有关。差不多还是个孩子。他的一种冲动,一种思想,一种行动意志般的思想:画……画……逃脱他的命运。 
  那房子像一张儿童画。它所代表的稚气长大,因为某人——过早地——放弃了做孩子的使命。开门,进来!天花板不安,墙内平静。床上挂着有十七张帆的舰船的画,镀金框子容不下嘶嘶作响的浪头和风。 
  这里总是很早,在歧途以前,在不可更改的选择以前。感谢今生!我依然怀念别的选择。所有那些速写,都想变成现实。 
  一艘汽艇很远,在伸向夏夜地平线的水面。苦与乐在露水放大镜中膨胀。无从真的知道,我们是神圣的;我们的生活有条姐妹船,完全沿着另一条航线。当太阳在群岛后面闪耀。 
  (北岛译) 
   
  十一 
   
  驱 魔 
   
  十五岁那年冬天,我被一种严重的焦虑折磨。我被关在一个不发光的黑探照灯里。我从黄昏降临直到第二天黎明陷入那可怕的控制中。我睡得很少,坐在床上,通常抱着本厚书。那个时期我读了好几本厚书,但我不敢肯定真的读过,因为连一点印象都没留下。书是让灯开着的借口。 
  那是从深秋开始的。一天晚上我去看电影《虚度光阴》,一部关于酒鬼的影片。他以精神疯癫的状态告终——这悲惨结局今天看来或许有些幼稚。但不是当时。 
  我躺在床上,电影在我脑海又过了一遍,像在电影院放的那样。 
  屋里的气氛骤然变得恐怖紧张。什么东西完全占据了我。我身体突然开始发抖,特别是双腿。我是个上发条的玩具,无助地乱蹦乱跳。我抑制不住地抽搐起来,这我从未经历过。我尖叫救命,妈妈赶来。抽搐渐渐消退了。没再回来。可恐惧加重了,从黄昏到清晨一直缠着我。 
  我存在的最重要的因素是病。世界变成个大医院。我眼前人类从灵魂到肉体都变了形。光线燃烧,试图拒斥那些可怕的脸,但有时会打瞌睡,眼帘闭上,可怕的脸会突然包围我。 
  这一切都无声地进行,而声音在寂静内部穷忙。墙纸的图案变成脸。偶尔墙内嘀哒声会打破寂静。是什么声音?是谁?是我吗?墙的响动是我的病态意愿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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