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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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宫旧事-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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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省军务提督?” 徐洪一听到曹懿的名字,顿时无名火起,呸地啐了一声,说道:“他不在杭州等着受死,又想做什么?”去年慈溪一战,他和陈东在一起,眼看唾手可得的胜利,最后却损兵折将,狼狈不堪,这个惨败令他一直耿耿于怀。他看看那个紫衣胖子,眨眨眼笑道:“他若找的是你,倒是可以商量商量。” 三人立刻会意地放肆狂笑。
  
  周彦静等着他们收住笑声,才开口道:“笑完了?很好,虎跑寺的住持正盼着徐爷进城,寺内的清规堂,还有一桩十几年前的未了公案。”
  
  徐海眼神一凝,脸胀得通红。他原是杭州虎跑寺的僧人,因不守清规,奸淫大家妻妾,被当地士绅联名驱逐,他在走投无路之下,才投奔海上。这是他一直不愿再提的往事,被周彦当面揭开,立刻恼羞成怒,一拍桌子大喝道:“来人!拉出去,明天杀了祭旗。”
  
  十几个海寇闻声从帐外涌进,将周彦团团围住。周彦却满不在乎地笑着:“听上去挺刺激的,我从未见过祭旗怎么回事,用刀还是用剑?”
  
  他扫了一眼桌面,见桌子正中放着一个大条盘,上面一只烤得焦黄的乳猪,一块一块割得方方正正依旧拼成原猪形,香味透人心脾。周彦眼睛一亮,笑着说:“就算祭旗,也要吃饱了才能上路。”说着拈起一块烤猪肉放进口里,咂咂嘴道:“皮脆肉嫩,好手艺!已有几天不知肉味,临死之前有此美味,运气不坏。”索性席地而坐,拿了筷子在几个盘子里翻拣。
  
  徐海身边那个纤细高挑的女子噗哧一声笑了,起身为周彦斟了一碗酒,“你尝尝这酒好不好?”周彦接过尝了一口,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这是状元红三年老醪,为什么不用新酒勾兑?白糟蹋了好酒,只能凑合着对付。”几个人眼睁睁看着他旁若无人地又吃又喝,均是目瞪口呆。
  
  那女子回到徐海身边,攀着他的肩轻笑道:“这人好有趣,你就见见那个什么生员,有什么妨碍?”
  
  徐海她脸颊上捏了一把,“翠翘,你不是看他生得俊俏,动了心吧?”王翠翘整个人都腻在他怀里, 娇声道:“奴家心里只有相公一个人。人都说,两国交战不杀来使,如果让你不高兴,见了再杀也不迟啊……”
  
  徐海再打量周彦一眼,这人能够毫无知觉地潜入大帐,若想离开,恐怕也无人拦得住他,于是点点头问道:“人在哪儿?”
  
  陈可愿被带进营帐时,周彦已经心满意足地从桌边站起来,笑道:“多谢了,平白叨扰一顿。”
  
  徐海脸色阴沉地盯着陈可愿,“你是什么人?进了我的地方,连姓名也不通报?”
  
  陈可愿左右看看,却是一脸倨傲,“我乃杭州书生陈可愿,你方才请进来的‘陈先生’就是了。既说请,应该以礼相待,为什么一进来就象刑讯犯人?日本只是中国的附属国,别说天朝来使不拜下国诸侯,就算一般朋友,至少也要有把椅子,你这算什么待客之道?”
  
  徐海一愣,接着大笑,对徐洪等人道:“曹懿选的这两人,一个比一个有趣,倒是对我胃口。”他笑眯眯地看着陈可愿,“你真是牙尖嘴利,可惜用错了地方。小子们,给他把椅子。我请问陈先生,桐乡指日可下,杭州也在我掌握之中,胜负已分,败军之将,有什么可谈?”
  
  “我来给你们指条生路。”陈可愿也仰头笑,“徐首领以一万二千精兵与官兵会战,一个月内十损三四。桐乡虽小,八百官兵坚守九天,未见疲色,能否攻克还属未知。七天之后山东、湖广、福建三地五万官兵将陆续抵达浙江。到时你困守穷城,陷入重重包围,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这胜负已分四个字,从何而来?”
  
  徐洪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就吹吧,七天之内五万官兵?怎么桐乡不见一兵一卒前来救援?
  
  紫衣胖子更是把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曹懿这人诡计百出,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能相信。徐二哥,不用多费唇舌,攻下桐乡后以巡抚阮鄂和县令金燕为人质,有什么条件不能与朝廷谈?”
  
  陈可愿淡淡道:“你们不愿相信,我也不勉强。曹提督有七省直接调兵权,调檄文书二十天月前已发往各地,三省纠集五万官兵,应该不算难事吧?何况圣上已下旨征剿,保定、河南、河间、涿州等地将近二十万兵士,已经集结待发,随时奉命前往江浙。两个四品以下官员的性命,比起朝廷的脸面,孰轻孰重?”
  
  徐海的目光在陈可愿身上转了几转,对他的话,倒是信了六七成。虽然不知道确切的数目,可朝中奉旨督剿,各省大征军伍这件事,今天已从内线得到确切消息。他想了想,忽然笑了:“你们听听,好象我们要夺他朱家天下一样,居然调动二十万兵马,嘉靖真瞧得起我们。”他问陈可愿:“这外无援兵几个字,你又从何而来?到时候杭州、南京都进了我手,就算八十万军队,又能怎样?”
  
  陈可愿脸上笑意更盛:“如果你指的是汪直,那我告诉你,这援兵你不用指望了。”他目视徐海,从怀中取出一封书简,将信封有字的一面朝向徐海,缓缓道,“请徐首领屏退左右,我有密事相告。”
  
  徐海目光忽地一变,一把推开王翠翘两人,对众人道:“都去阿洪帐内暂避。” 
  
  王翠翘出帐前担心地看着他:“阿海,你当心……”
  
  徐海不耐烦地说:“一个读书人,杀鸡的力气都没有,他能做什么?”王翠翘指着周彦:“还有他呢。”
  
  周彦绕有兴趣地盯着她,微笑道:“不用怕,我跟你走。”
  
  徐海看过汪滶的书信,沉默良久才问道:“老船主真的降了?”
  
  陈可愿点点头道:“汪直连年入犯中国,侵我边疆,原是罪不容死。如今遣子前来归顺,朝廷已赦其罪孽,令建功立业,以赎前罪。徐首领与汪直唇齿相依,何不乘此机会解甲自谢,投顺中国,从此戴罪立功,大则异日名标青史,小则今生封官加爵,荫及子孙。” 
  
  徐海狐疑地看着他:“有这样的好事?我与明廷作对多年,木已成舟,就算有心归顺,朝廷也未必容我。” 
  
  陈可愿身子前倾,凑近他诚恳地说道:“我奉曹提督之命,专为抚君而来,务必要推心置腹,陈明厉害。你可知每年征剿倭寇,朝廷要破费多少?无底洞一样的军费开支,已经变成朝廷和皇上的最大心病。如能招安诸位海上领袖,既省掉了耗尽国库的连年持久战,又有了为国效忠守卫千里海岸线的大将,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换了徐首领,你做还是不做?”
  
  见徐海闭着嘴不说话,陈可愿继续游说:“这些年你奔波海上,屈身倭酋之下,连累家眷也跟着你颠沛流离,为什么不作大明的官吏,放心在内地安居?”
  
  徐海终于开口:“这次是三路人马齐进,尚有陈东、麻叶的部属,由不得我一人指挥。” 
  
  陈可愿轻笑道:“徐首领真是厚道。不瞒你说,陈东与朝廷早有默契,如今唯一忌讳的就是你。徐首领想想,三里桥一役,你损失了多少,陈东损失了多少?” 
  
  提起三里桥,徐海胸口的伤处顿时疼痛起来,想起这些日子陈东借口士少兵弱,总是自己的部众冲在最前面,三里桥如此,攻打桐乡亦是如此,原来竟是有意消耗自己的实力。他按着伤口咳嗽了几声,禁不住怒火上升。
  
  陈可愿还在火上浇油:“陈东身为中国人,甘与倭人为奴,萨摩王对他的信任,远在你之上。他虽言投顺,曹提督却深恐其中有诈。徐首领纵然连年劫掠海疆,却从未做过叛国之事,所以命我前来深谈,利害得失,请君自择。”
  
  徐海站起身道:“让我想想,明早答复你。”
  
  “愿闻佳音。”陈可愿做了个揖,慢慢退出帐外,心中无限欣慰。想起临行前的彻夜长谈,曹懿反复叮咛的四条请君入瓮之计,果然令徐海一步步入了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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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可愿被带往其它营帐休息的时候,才注意到徐海的帐外,密密麻麻围了将近二百海寇,却是鸦雀无声,火光下只有兵刃的寒光在隐隐闪动。他忽然明白了刚才所处的险境,立刻结结实实出了一身冷汗。但凡有一句话说错,此刻恐怕已身首异处,
  
  徐海在帐中焦躁地走来走去,想起这些日子损兵折将的损失,一口气顶在胸口顺不下去,忍不住要与陈东当面理论,当即派人去东门营地相请,只说商议明日攻城的方案。
  
  陈东却早已得到线报,知道他营中进了官军的说客,正在一个人喝闷酒生气。见到徐海的信差便勃然大怒,抓起酒壶砸在那人身上,恶狠狠地道:“让他去死!老子不跟他趟这个混水,明天就退兵回柘林。”
  
  信差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向徐海如实禀报。徐海气得浑身发颤,大力捶着桌子对徐洪道:“阿洪,你听见没有?我原还半信半疑,谁想竟是真的。我瞎了眼,和这样的小人共谋大事!”
  
  王翠翘和绿珠抱着他苦劝:“你伤还没好,当心伤口迸裂。”徐洪皱着眉道:“二哥,你冷静一下,小心落了圈套,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徐海瞪着他,怒火不可抑制:“你知道个屁!陈东在萨摩王跟前挑唆,说我已生异心,以为我不知道?他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这一夜,徐海失眠了。七八年前几乎被遗忘的往事,又一件件浮上心头。那个法名叫做“普净”的少年和尚,被人引诱后闯下大祸,从虎跑寺中出逃后,东渡日本投奔了叔叔徐惟学。徐惟学那时跟着汪直从事海上走私,正苦于手中银钱周转不灵,见到侄儿喜出望外,将徐海当作人质抵押给了萨摩州君大名岛津氏,凭此借得大笔银两,载满香料、衣物等细软货品,兴冲冲地前往中国,却在广东沿岸被守备墨孟阳剿杀,货物尽数没收。徐海为偿还借款,被迫拜在萨摩王麾下,开始了烧杀抢掠的海盗生涯,并逐渐组建起一支数万人的海盗队伍,成为仅次于“徽王”汪直的“小明王”。
  
  见他翻来覆去地不停折腾,睡在身边的王翠翘睁开眼睛,柔声道:“阿海,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翠翘,你怎么想?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现在的日子。”徐海搂紧她问道。
  
  王翠翘犹豫了一下才说:“相公,我已是你的人,生生死死只随了你,可是我讨厌天天提心吊胆。只想学西施范蠡,和你泛舟西湖,再不想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
  
  徐海哈哈大笑:“到底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如今是给自己挣命,降了可就要替朝廷卖命了。”
  
  绿珠也被惊醒,抱着他的臂膀娇声道:“那不一样啊,你做了朝廷命官,我和翠翘姐也能穿上凤冠霞帔,到底不枉跟了你一场。”
  
  王翠翘坐起身,脸上有些愠色:“奴家是没什么见识,不过在坊内的时候也接过一些做官的,他们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前程和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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