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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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宫旧事- 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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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鄂从城边退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对金燕竖起了大拇指。金燕却摇摇头,递过一封没有署名的信,阮鄂看完了半天没有言语,金燕则是一脸诧异,“乱糟糟的我也没看清是什么人。到底是谁竟然想出这样狠辣的主意?”
  
  “你想不到,只因为你是君子心性。” 阮鄂轻轻一笑,抬手将那封信撕得粉碎,揉成一团远远扔了出去,纸团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落在旁边的水坑里,很快便被污水浸透,渐渐沉了下去。他靠着城墙慢慢坐下,又黑又瘦的脸上疲态尽现,“ 今天算是撑过去了,让人清点一下,记下阵亡者的名字。”
  
  当天半夜时分起了大雾,空气中的水汽凝结在可以附着的一切物体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粘腻。谁也没有想到,徐海的部队竟然在雾色弥漫中悄悄地撤了。第一个发现异样的,是城墙上巡夜的士兵。当大雾在晨曦里慢慢散去,清晨的阳光照耀着起伏不定的稻田和草地,还有麦稞一样倒在战场上的尸体,满地散落着褴褛的衣物和丢弃的武器,几乎是狼藉一片。那个士兵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揉着眼睛楞了半天,忽然跳起来冲下城墙,一路狂叫:“徐海撤兵了!徐海撤兵了!”
  
  陈东骑在一匹紫骝马上,由四五十名海寇簇拥着,在桐乡的东门外叫骂:“曹懿你个卑鄙小人,你出来,爷有话说,也让爷看看你长什么样!” 他狠狠地在空中甩着马鞭,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恨不得乱箭射死那个让他深恶痛绝的人。
  
  徐海前天晚上找他商议退兵,两人几句话不投机便撕破了脸,徐海撂下句狠话扬长而去。他在徐海走后才醒过味来,顿时气得三尸暴跳。徐海是得了便宜又卖乖,而曹懿没有给过他一分好处,却让他白担了虚名,狂怒之下他发狠令部下拼死攻城,却被热油火箭搞得元气大伤,云梯和攻城车尽数被毁。出兵是受了徐海的撺掇,如今他一拍屁股轻轻松松地退了,把自己搁在此处连个下台的台阶都没有。
  
  陈东越想越气,索性骂得更加没有遮拦,旁边的部下一阵阵哄笑。却听到上面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我就是曹懿。陈东,你也算是一方豪杰,却如此无赖!”
  
  陈东抬起头,只见城墙上十几个军将卫护着一名身穿黑色盔甲的青年将军,远远的看不清眉目,通身上下却有一种让人仰视的清华之气。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暗骂一声“见鬼”,扬起马鞭指着曹懿,“你若是好汉,就明明白白地打一仗,暗地里诡计挑拨,让我们兄弟反目,你是个什么东西!”
  
  “明明白白的时候你也落了下风,热油火箭的滋味如何?” 曹懿似乎在笑。
  
  “原来昨天是你捣的鬼。” 陈东双手按着马鞍,几乎气炸了肺,“你和徐海是一丘之貉,都是他妈的小人,奸诈负义,忘恩背主。”
  
  “徐海是顺天行事。你这样执迷不悟,不但误你自身,更会连累你的兄弟。我劝你趁着巢穴未覆身家尚在早做归计,否则只怕你陈家香烟难继。” 曹懿话说得太多,只觉胸口一阵沉闷的钝痛,一口气几乎窒住。
  
  陈东重重“呸”了一声,指着身后帐顶旗杆上高高飘扬的八幡大菩萨旗,大声道:“你问它答不答应。”
  
  曹懿瞄了一眼那面趾高气扬飘了一个月的旗帜,冷冷笑了一声,从军将的背上取过一张强弓,后退两步搭上箭,瞄准旗下荡来荡去的细绳,一寸寸拉开了弓弦。他的双手纤长秀气,却极其稳定,这一瞬间他身上那种柔弱的气质完全消失,眉宇间英气毕露。
  
  白翎箭带着尖啸出手,没有欢呼,没有喝彩,没有任何声音,双方都安静地看着旗子在刺目的阳光下缓缓飘落。曹懿却没有看到这一幕,弓箭从他的手中“扑”地落下,黑暗笼罩了眼前的一切,他象阳光下被晒融的雪人,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第十五章 禁脔
  五月十七日,陈东在城外徘徊观望了三天,深知孤掌难鸣,终于黯然退兵。桐乡伤痕累累的城门,在紧闭了一个月之后,再次缓缓打开。
  
  胡宗宪挑起轿帷,从轿帘后打量着桐乡的街道。满城彩坊相衔,鞭炮声响成了一锅粥,弥漫的硝烟呛得人眼泪直流,竟比过节还要热闹。在这劫后余生的狂欢气氛中,也不时能看到不相调和的凄凉景象,一些人家门口的白幡,街边的送葬队伍,都在提示着几天前还笼罩在桐乡上空的阴云。 
  
  金燕在县衙迎着他,见他下轿,几步抢过去跪拜,胡宗宪只是抬手虚扶了一下,待他行完正式的庭参礼,方淡淡问道:“衙门口围那么多人,是怎么回事?” 
  
  金燕站起身陪笑回道:“曹大人一箭射退海寇,百姓想亲眼见见传奇中的人物。他们不知道,此次桐乡解围,全靠总督大人的妙计。还有,就是……”他看上去有些尴尬,“守城时死了子弟的家属,要曹大人给个交待。”
  
  胡宗宪皱起眉头,觉得这事有点奇怪,不悦地说道:“你到底也是一方父母官,怎么放任刁民在衙门口撒泼闹事?”
  
  金燕走在前面一时没有说话,心里却极不痛快。这些从京师出来的御史钦差,哪里明白地方官员的难处。十几天前便是没有顶住阮鄂的压力,出兵弹压米铺骚乱,几乎酿成大祸。他斟酌着词句小心说道:“这些人的情绪还在激愤当中,就象秋冬季节的干草堆,一点就着,硬来会出大事。只要不过分,就让他们自己先闹着,等没了兴致,官府再出面抚恤,这事也就过去了。”
  
  胡宗宪自己也是县令出身,想了想便没有再说话,跟着他进入后衙。这是一间二进二出的抱厦,虽然陈设简单,却是窗明几净,金燕从内府拨了两个丫头过来服侍。胡宗宪进去的时候,曹懿正歪在床上看书,他上前长揖笑道:“一路听到一箭定乾坤的传说,提督大人此番堪比吕奉先,温侯神射世间稀,雄兵十万脱征衣。” 
  
  曹懿合上书让座,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也随着他们胡说。陈东在城外叫阵,把曹家祖宗八代都骂遍了,我给他点教训而已。” 他脸上笑着,心里却疼得一阵哆嗦。当时凭着一股血气之勇上了城墙,却是因为自己的亲兵。五月十四日的倾城保卫战,那个年轻人为了指挥众人安装竹筒火箭,胸前脸上被严重烧伤,腹部被海寇拦腰砍了一刀,肠子都流了出来。想起他弥留之际握着自己的手哽声说:“标下……再也跟随不了督帅了……”,曹懿的眼前浮起一片雾气。
  
  “他一介粗人口无遮拦,你就真的出城应阵?” 胡宗宪拉开椅子坐下,颇有些不以为然,“他若真的存了伤人之心,一旦你出点意外,让我这个总督怎么向皇上交待?”
  
  曹懿微笑着没有搭话,看着小丫头给胡宗宪奉上茶,才开口笑道:“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这些天我已经被无数人教训了无数遍。”
  
  胡宗宪忍不住失笑,呷了口茶才想起另一件事,“你这趟城进的可真不值,差点搭进命去,那个胆敢犯上的东西呢?怎么处置的?”
  
  曹懿垂下眼睛,长吁了一口气道:“阵亡了。”
  
  胡宗宪想起那些凄凉的招魂幡,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曹懿打破沉默,令屋内其他人回避,压低声音问道:“徐海那边是个什么结果?”
  
  “徐海同意择日降顺,但这人一向狐疑多变,我觉得不能轻信。不过他与陈东已势成水火,这点是无需置疑。”胡宗宪从袖中摸出一张二寸见方的纸条,“里面送出来的。”
  
  曹懿接过打开,上面是周彦熟悉的笔迹:“我很好,事成即回。徐海降志不坚,务必小心。” 他收起信冷笑道:“打的如意好算盘,居然想脚踩两只船?我倒要绝了他的后路,让他死心塌地归顺。”
  
  胡宗宪不置可否地笑笑,“徐海差人来谈条件,上岸时焚舟死战,如今回去的船只都没有了,所以又来要钱、要船。
  
  “甚好,我一直在等他这句话。” 曹懿眼神一跳,“多赏些金帛,令他出兵剿灭南路海寇,船有了,表现降顺诚意的机会也有了。”
  
  “可他若是与南路海寇合二为一,再杀回来或者渡海遁走,岂不是前功尽弃?”胡宗宪有些犹豫。
  
  曹懿笑容恬淡,“哪里有他选择的余地,俞大猷驻扎在那里为什么?你别忘了,海口是东渡入海的唯一通道。”
  
  胡宗宪微微打了个寒噤,搁在心里半个月的疑问有了答案,原来一切都已在他的算计当中。他紧抿着嘴唇半天没有说话,只是拍拍手,一名个子瘦小的亲兵应声进来,将公文信函还有曹懿的钦差金牌与钦印,一一摆放在床边的几案上,便低着头出去了。
  
  曹懿喜出望外,一面翻捡着信件,一面笑道:“多谢多谢,这倒真是及时雨。”
  
  “廷瑞,” 胡宗宪犹豫着忽然叫了他的字,曹懿听他语气不同寻常,愕然抬起头。
  
  “巡按御史王本固已和地方官联合具本弹劾你,你心里要有个准备。主要有几条:一是独断专行,滋扰民生,干扰地方政务;二是懦弱失虑疑失战机,引致桐乡之围;三是私通倭寇,乞求退兵,丧失天朝尊严。阮鄂昨日也发了一个折子,说的是你我因个人恩怨,置一城百姓安危不顾,见死不救。”
  
  曹懿浑身僵住,犹如三九天一盆冷水从脊骨处浇落,刚喝下的药在胃中凝结成冰凉粘涩的一团,心里泛着恶心,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还有人在联络万民状……” 说到这里,想起门外那些挑着白幡的百姓,胡宗宪心里一个激灵,隐隐已经明白了什么。
  
  “失机误国这一条,我认!至少我识人不清。至于干预政务,“ 曹懿仰起头笑,嘴角有一丝轻蔑,“不过是军饷提留这一着,釜底抽薪断了一些人的财路。每年军饷从户部下拨,层层盘剥,真正输边的银两能有四成,就已经是清廉无双。”
  
  那张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倔强和受伤的表情,胡宗宪好象是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年纪,二十三岁的人,只能算是个半大的孩子,他的心里忽然有些难过。曹懿的敏感尖锐,都让他想到年轻时的自己,做事总是直奔着结果而去,根本不屑顾忌那些旁支蔓节,在同僚的眼中就变成了不择手段。
  
  看到胡宗宪脸上奇异的表情,曹懿的笑容便有些讥讽:“再大的事我顶着,你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皇上亲手批复的谕旨,如今让皇上承认自己错了,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胡宗宪没有计较他那点讽刺的语气,声音颇为推心置腹,“咱们共事一年,彼此还算投契,我说句话,你别怪我多嘴。你说这一年,你做了多少别人不敢做的事?若不是皇上维护,如此风标崖岸,换了别人,十个有十个也完了。你在朝中没有任何援手,遇事稍加裁抑,难免蜚语上闻,终至积毁销骨。何况天恩难测,恩宠更替只在旦夕之间,此时和风细雨,难保下一刻……” 再说下去就是犯上了,他就此打住了话头。
  
  曹懿抬起头看着他,淡定清冷的眸子里毫无表情,胡宗宪忽然觉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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