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灵--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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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灵--琼瑶-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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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海边去?回海边去?回海边去?”这念头终日在他的脑子里徘徊。海,带著强大 的力量在呼唤著他,一声又一声的呼唤著他,他听著那呼唤,一声比一声强,一声比一声 大,一声比一声猛烈。但是,他仍然在挣扎,在抗拒,在退缩,抱著桌上的照片,他把它 当作护身符般放在胸前,用来抵抗海的呼唤。“你救救我吧!”他对照片里的那个她说: “救救我!救救我!”于是,午后,他收到了她来自异域的信,打开来,粉红色的信笺上 有著法国高级的香水味,娟秀的字迹优美整齐: 

  “……如果你考上了留美,大概九月就可以来了,我会很高兴的接待你。我现在生活 得很舒适,常常和许多朋友去夜总会跳舞,你来了,可以加入我们一块儿玩……再有,来 的时候,帮我带一粒钻石来,要大的,台湾的钻石比这儿的便宜多了,不过,这并不表示 我愿意嫁你,我还想多玩几年,多享受几年,你会愿意等的,不是吗?……” 

  信纸从他的手里滑落到地下,他默默良久。然后,逐渐的,逐渐的,他感到一种崭新 的感觉流进了他的血管,他闻到的,不再是法国的高级香水味,而是海水的咸味,混合了 岩石与沙子的气息。他心中的郁结忽然开朗了,奇迹般的,豁然的开朗了。他眼前是一片 明亮的广旷的海潮,他的心在喜悦的跳动,他的血液在热烈的奔流。“解脱了!”他脱口 高呼。“解脱了!”他惊奇而狂喜的高呼。解脱了!多年的枷锁和心灵上的压迫在一刹那 间解脱了!他冲出了屋外,他跳跃,他旋转,他高歌。然后,他浑身每个细胞,每根纤维 ,每滴血都开始呼喊:“海莲!海莲!海莲!” 

  他一口气跑到了李正雄那儿,带著自己也不了解的兴奋,抖出了他积蓄已久为了准备 出国的全部费用,迫不及待的说:“这够不够购买你海边的小木屋?” 

  “你疯了!”李正雄嚷著说:“你要购买那栋破房子做什么?你明知道那根本不值钱 !” 

  “那是座皇宫!”江宇文笑著喊,声音里夹带著数不尽的兴奋。“一座为了海的女儿 和驸马爷所准备的皇宫!” 

  “你说些什么?你成了白痴了吗?” 

  “是的!”江宇文笑得更高兴了。“我是白痴,好可惜,我到今天才发现我是白痴, 我必须去找寻我的同类!”他笑著,一面向屋外冲去。“喂喂,你去哪儿?”李正雄追著 嚷。 

  “去海边!”“什么时候回来?”“再也不回来了!”“那么,你的留美考试呢?你 的她呢?” 

  “我的她在海边上,”他站住,笑容可掬的说。“她正等著我陪她去拾贝壳。至于另 外那一个在国外的她,她不需要我,她有许多另一类型的白痴包围著,给她金银珠宝,给 她物质繁华,给她大粒的钻石。” 

  他走了,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当天晚上,他就回到了那滨海的小渔村,回到了那小木 屋前面。 

  抓住了那惊喜交集的老阿婆,他嚷著问: 

  “海莲呢?”“她跑走了。”老阿婆说:“你走的头几天,她就傻傻的坐在你房间的 门槛上,一动也不动。后来她就跑走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已经有三天没有看到她 !” 

  江宇文丢开了老阿婆,掉转身子,他向著海边狂奔,他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他跑著, 不顾一切的跑著,沿著海岸线向前跑,嘴里大声的喊著: 

  “海莲!”“海莲!”“海莲!”他一直跑向了望霞湾,爬上了岩石,他不住口的喊 : 

  “海莲!海莲!海莲!” 

  于是,他看到海莲了,她正从那岩石的隙缝里爬了出来,困难的抬头看他,由于饥饿 ,由于衰弱,她站起来又跌倒,跌倒了又挣扎著站起来……江宇文连滚带滑的从岩石上溜 了下去,迅速的奔向她,她又跌倒了,却仰著满是光彩的脸,对他渴望的伸长了手。他跑 过去,她一把就抱住了他的腿,抱得紧紧的,死命的,一面把她那为泪水濡湿的脸颊,紧 贴在他的腿上。“海莲!海莲!海莲!”他哽咽的喊著,跪下身子,抱住了那黑发的头。 “我回来了,回来陪你拾贝壳,陪你听海说话,陪你看日出日落……陪你一辈子!” 

  她用那对天真的眸子仰视著他,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那样充满了灵性、焕发著光彩和 喜悦的一张脸,像一个小仙灵!她的嘴唇轻轻的蠕动著,笑靥迎人: 

  “我知道你会回来!”她低声的说,带著梦似的温柔和一份毫无怀疑的信念:“我知 道!我知道!我知道!” 

  海在他们的身边唱著歌,一支好美丽好美丽的歌。月光静静的笼罩著他们,一幅好美 丽好美丽的画。 

  一九六八·四·十九,深夜,初稿,于台北 

  一九六八·四·二十二,午后,修正完毕水灵10/37云霏华厦 

    你听过这故事吗?竹风?你知道那个傻傻的小姑娘, 

  名叫云霏的吗?在这儿,我要告诉你这个故事,这个关 

  于云霏的故事。“这实在是个倒楣的日子!倒楣倒到了家!倒到了十八层地狱,倒到 印度国,倒到西天上去了!” 

  云霏一面向屋后的山坡上冲去,一面嘴里叽哩咕噜的骂著。她穿了件红衬衫,松松的 挽著袖口,敞著衣领,下面穿著条白色运动短裤,裸露著两条修长而亭匀的腿。一顶宽边 的白色大草帽下,是一张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和一对怒睁著的、冒著火的大黑眼睛。 那浓眉上扬著,一股桀骜不驯的样子,那挺直的鼻梁更显得倨傲和倔强,至于那长得相当 美好的嘴,却那样严重的努著,显出一副说不出来的任性和鲁莽。这就是云霏,像她母亲 说的,“永不可能变成一个大家闺秀,”谁要做大家闺秀呢?天知道!她走向那山坡上的 一个小树林里,这是她最爱的树林,由一些槭树、尤加利、榕树,和相思树合组而成。不 论春夏秋冬,这树林永远是一片绿叶葱莒。因此,云霏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它“绿屋” 。若干年前,她曾看过一部奥黛丽赫本演的电影,名叫“绿厦”,这绿屋的典故,就出于 此。绿屋是云霏的一个小天地,像这一类的小天地,她还有好几个。绿屋后面,有一条河 ,水面反射著阳光,总是一片晶莹,河边是无数的鹅卵石与岩石,是个垂钓的好所在,这 条河,云霏称它作“水晶房”。假若你沿著水晶房往上游走,会走到一个山谷中,山谷里 是一块平坦的草地,上面缀满了一簇簇紫色的、铃状的小野花。这山谷,云霏称它作“紫 铃馆”。再往上深入,可以爬到一个山头上,上面有孤松直立,终日云锁山岭,烟雾蒙蒙 。云霏就叫它“烟霞楼”。这“绿屋”、“水晶房”、“紫铃馆”、“烟霞楼”合起来, 就成为云霏的世界。她给了它一个总名称,叫作“云霏华厦”。 

  现在,云霏走进了“绿屋”,胁下夹著一本都德的名著《小东西》,嘴里兀自在不停 的咒骂。一面,她选择了一棵大树,有著粗壮的树干,分叉的枝桠,和浓密的绿叶的树。 四顾无人,她就攀住了枝干,轻捷的纵了上去,然后,沿著树干,她熟练的往上爬,选择 了一个十分舒服的所在,她坐了下来,伸长了双腿,倚靠在树干上,整个的身子都隐藏在 密叶深处。“好了!”她喃喃的自语。“让他们来找我吧,找得到我才见了他们的大头鬼 !想叫我在宴会上装淑女,呸!做梦!” 

  扯掉了大草帽,露出了满头乌黑的、乱糟糟的短发,她用手枕著头,把书本放在一边 的枝干上,开始出神的想起来。 

  一切是怎样开始的呢? 

  怨来怨去,怪来怪去,恨来恨去,都是那个张伯母不好,就是她,三天两头跑到家里 来对母亲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李太太,我看你们家云霏的毛病,就是没个男朋友。别看现 在社交公开,男女都自由恋爱,但是,像云霏这种女孩子,还真要父母帮帮忙!你给她找 个男朋友,我包你,她那千奇百怪的毛病儿就都好了!” 

  千奇百怪的毛病儿!天知道!她有什么毛病呢?如果说成天喜欢在山野里跑算是“毛 病”的话,她觉得成天待在一间几坪大的屋里搬弄是非才是更大的“毛病”呢!但是,那 老实的母亲呵,却认真的发起愁来了。于是,已经结了婚的大姐、二姐、三姐都被奉命“ 给云霏物色个丈夫”了。就这样,一天到晚,就看到大姐二姐三姐轮流回娘家,同时,赵 钱孙李诸家太太川流不息的来和母亲交头接耳,然后,这件倒了十八辈子楣的事就发生了 。 

  那天,大姐云霓兴冲冲的跑了来,劈头一句话就是: 

  “妈!你还记得徐震亚吗?” 

  “徐震亚?”母亲只眨巴眼睛。 

  “就是小时候和我们邻居,整天跟云霏打架比爬树的那个徐震亚!”“哦!他呀!” 母亲恍然大悟:“就是云霏给他起外号,叫他虎头狗,他也给云霏起外号,叫云霏疯丫头 的那个孩子吗?” 

  “是呀!”“他不是举家都搬到美国去了?我和那徐太太还是好朋友呢!多年都没消 息了。你怎么突然记起他来?” 

  “我告诉你,妈,那徐震亚现在在美国已经拿到博士学位了,马上就要回台湾。他的 哥哥和立群在美国时是同学,写封信给立群说,要我们照顾徐震亚,同时,帮他物色一个 女朋友,换言之,就是托我们给徐震亚做媒,你看,这不是云霏的大好机会吗?”立群是 云霓的丈夫,该死!谁让他认识那个见鬼的徐震亚!那个虎头狗!云霏对他记忆犹存,一 张大脸,满身结实的肌肉,会爬树,会掏鸟窝,会打架,还会欺侮人!让他下十八层地狱 去吧!那倒楣的虎头狗!但是,母亲的兴趣却来了:“那孩子……长得如何?” 

  “你以为人家还像虎头狗呀?长大了,挺漂亮呢!我这儿有照片,妈,你看!”于是 ,母女二人的头凑在一块儿,对著那张照片穷看,看得那样津津有味,好像那是十八世纪 海盗的藏宝地图似的。母亲的头点得像咕咕叫钟上的鸽子,眉开眼笑,嘴里不住的赞美著 :“真不错,确实不错!的确不错!他到台湾来做什么呀?” 

  “他是美国一家工厂的工程师,那家工厂要在台湾设分厂,派他来打前站的。”“哦 ,条件真不坏,确实不坏,的确不坏!” 

  “我说,妈,你这儿房子大,又在郊外,空气好,干脆把他接到家里来住,这样,他 们两个接触的机会多……事情准成!但是,你可得让云霏打扮打扮,放文静点儿,否则, 她那副疯丫头相,不把别人吓昏才怪!” 

  “这个徐震亚什么时候来呀?”“就是下个月!”“那就这样说定了吧!”母亲兴高 采烈的说:“我马上给徐太太去封信,拉拉老关系。再收拾出一间房间来,哎,这事要是 成了,那才好呢!我心里这个大疙瘩才放得下呀!” 

  然后,今天这个倒楣的日子就来了。一清早,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三姐、 三姐夫全到齐了,母亲叫了一桌子菜,说是要给那个虎头狗接风。三个姐姐挤在云霏的房 里,要给她化妆,要给她梳头,要给她穿上一件……天!居然是件旗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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