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话呀。”浩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公交车停了,浩钧说:“到站了,咱们下去吧。”
下车的时候,浩钧握住了若桢的手。车门下正好有一堆树叶,大概是清洁工扫在一起便于清运的。浩钧一脚踩了上去,枯叶嗤喇响起来。若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抽回了手,说:“你没事吧?”浩钧把脚从碎叶子里拔出来,笑道:“没事,这袜子也该洗洗了。”若桢在黑暗里嗤嗤地笑了一声,这笑声给了浩钧走过去的勇气。浩钧走过去,捉住了她的手。若桢笑道:“你的手那么热。”浩钧说:“我的手一直都很热,越到天冷的时候就越热,真是奇怪得很。”若桢的声音很小:“是的,很奇怪。”
前边有个街头的小游园,浩钧和若桢慢慢地走进去。若桢一直低着头,浩钧握着她的手,两人都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
浩钧说:“还记得惠民的那个匾吗?”
若桢笑道:“怎么会不记得,‘仰天大笑出门出’,”浩钧和她抢着说下半句:“‘我辈岂是蓬蒿人’。”说完后,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你和惠民正好截然相反,他那么喜欢说话,你又是那么沉默。”
“如果我以前没有沉默,现在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以前的发生的事情再也无法改变了。”
“那我现在不沉默的话,会改变没有发生的事情吗?”
“没有发生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就更不会改变了。”
“那我就让它现在发生,好不好?”
若桢看着浩钧,心里似乎有许多许多的话,不知是想要说还是想要问。
浩钧等着若桢开口。
若桢终于说话,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讲着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
“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比你大四岁,你会让它发生吗?”
浩钧看着若桢,空气凝重起来,整个场面像是一幅油画。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处女了,而且还做过人工流产,你会让它发生吗?”
浩钧还是静静地看着她。
“如果我还告诉你,我结过婚,而且又离婚了,你还会让它发生吗?”
说到这里,若桢已经克制不住汹涌的泪水,她猛地抬头,仿佛天空中有一双手会给她带来一丝的慰藉。她轻轻挣开浩钧的手,跑开了。
浩钧缓过神来,想要再去寻她,去捕捉她的手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四周一片寂静。远处的秋千架上,铁环勾连的索链被风吹得摇摆不停,环与环之间铿然地交错,传来一阵清幽的声响。
若桢在哪里?
第二部分他将要面对一个秘密
去登记结婚的时候,浩钧看见若桢在籍贯那一栏里添了“思茅”,他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地方,不过已经没有了第一次的陌生。那天大概是个好日子,去登记的人很多,浩钧挤在一群人中间排队,领到表格的时候已经是一头的汗。若桢坐在大厅的一侧,微笑着看着浩钧,这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浩钧举着两张表格走过来,像是一蹦一跳的小鸟举着两个稚气的翅膀。若桢想,这样的人怎么会急着结婚呢?他分明自己都是个孩子。若桢笑着把身边椅子上的包拿开,让他坐下,给他擦去了额头的汗。浩钧填写得很快,好像考试时看到试卷,发现所有的题目都烂熟于心,心里是那样的兴奋。若桢却写得很踌躇,有些栏甚至是万难下笔,她不知道心里的酸涩种种又如何向浩钧启齿。浩钧在一边看着她,快乐得像个孩子。他见若桢停顿下来,就凑过来问:“怎么了?”若桢来不及用手去挡。婚姻状况那一栏里,若桢写的分明是“离异”两个字。浩钧的笑容有些停滞,仿佛初冬时节湖面的一层薄冰,掩饰不住冰面下翻滚的湖水。浩钧轻声说:“我们说过不去想的,对不对?快点写吧。”若桢缓缓地点了点头。
若桢的事情是她自己告诉给浩钧的。浩钧从来没有问过她,他甚至从来不去想要问她什么。那个有一轮黄色月亮的晚上,若桢做完了家教从李老师家里出来,又一次经过那个街头的游园。路灯下,浩钧从长椅上站起来,经过了一条长长的黑影地带,走到若桢的面前。整整一个晚上,或许他一直在那里等着,或许他离开过,但是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其中发生过什么若桢永远也不会知道。不管怎样,当她再次在这个地方看到浩钧的时候,他的表情和她刚才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浩钧站在她的面前,接过来她的提包,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说:“我送你回家去吧?”
若桢在那一瞬间明白了,她最不想看到的又最想看到的,终于发生了。
浩钧对她说:“那件事情其实已经发生了,你能感觉得到吗?”
浩钧探下头想去吻若桢,被她轻轻地偏过头去,只吻到了她的头发。若桢在浩钧的怀里颤抖。浩钧感觉到了冰块消融的响声,他说:“你冷不冷?”若桢从他怀里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花,笑道:“快走,那边是李老师家的窗户,能看见我们的。”
若桢租的房子在很偏僻的一个地方。浩钧站在楼下,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一栋凋敝的楼,墙面早已斑驳,裸露出来大面积的砖块,仿佛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浩钧站在楼下,迟疑着不肯上去。他突然感觉到两个人之间有一种静默的气息,使他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去接受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他将要面对一个秘密,一个他曾经千方百计要逃避要否认,甚至不允许惠民调侃的秘密。尽管他强迫过自己不要想,可是现在他分明就站在这个秘密的边缘,被人推着往前走。眼前的若桢如此单纯如此可爱,难道她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这简直不可想象。
楼梯窄而陡,若桢走得熟了,在前边提醒着浩钧,这里要拐弯,那里要小心碰头。在顶楼,两人停下来,浩钧默默数了数,第八层,走了144级台阶。若桢每天都要在这144级台阶上来回奔忙。可怜的若桢。
任何一个单身女孩子的住处可能都是这个样子,温馨而带着点冷清。房间里很简单,很干净,没有什么花哨的小情调和小摆设,家具也仅限于一张床和一个简易的衣柜,地上放着燃气灶。浩钧没有办法把这个住处和一身白色风衣的若桢联系起来,这里更像一个临时歇脚的巢。若桢仿佛一枚硬币,一面是白天出去的样子,一面是夜晚回家的样子,两面截然不同又如此无间地交融在一起。若桢看见浩钧打量着屋子,笑道:“没想到这么简单吧,简直是简陋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浩钧见屋子一角有个行李箱,就说我在那里坐就好。说着过去坐下,只听见咯吧一声,箱面断了一条裂缝。若桢正在撒茶叶,回头笑道:“你要不嫌弃,床底下有个马扎,你可以拿来坐。”
水开了。
若桢把开水冲到两个杯子里,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升腾起来一股浓浓的茶香。浩钧不懂茶,他不知道这就是上好的滇红。若桢把一杯茶放在他面前,茶水泛着深重的红色,连茶叶都看不到。
若桢说:“这是我家乡的茶叶,我妈来看我的时候带的。”
浩钧喝了一口,齿颊留香,情不自禁地问:“这是什么茶?”
若桢笑道:“这是普洱茶。”她看了浩钧一眼,说:“我家在思茅,靠近边境的地方。”浩钧惊讶地叫了一声。若桢笑了笑,啜了口浓浓的茶,仿佛已经习惯了别人这样的反应。
第二部分她和别的男人纠葛相爱的时候
浩钧记得若桢娓娓的讲述就是从思茅开始的。若桢在思茅的一个农村出生,九岁的时候离家去昆明上学,一直住在姨妈家里。若桢离开思茅后就回去过几次,她说思茅是茶乡,四周都是山,山上是茂密的树,好多地方是名副其实的原始森林。若桢的父亲是一个木板厂的文书,读过很多很多的书,会给母亲背很多很多的诗,而且拉了一手好二胡,或许母亲就是因为父亲的诗和二胡才会嫁给他的。不过若桢说,父亲也喜欢喝酒。浩钧想,若桢的童年生活一定是不很幸福的,不然她不会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背井离乡,寄居他人的屋檐下。
若桢的母亲种着几亩茶园,又有一手裁缝的手艺,针线活在当地很出名,收入勉强能养家糊口。若桢的父亲挣的那点钱,大概都消磨在酒馆里了,幸好他不像别的男人喝完酒就去赌钱,他一喝酒就必定要喝醉的。一次他接若桢回家,遇到几个旧友,一时性起喝了起来,竟醉倒在街头,人事不省。若桢看着倒在地上的父亲,以为他死了,哭得死去活来,在他的身上爬着,企图把他唤醒。也就是从那以后,她的母亲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她送到昆明去读书,让她离开这个群山环绕的地方。若桢对浩钧说,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你上大学的时候全家都是你的支柱,而她只有她和她的母亲。
她高考的第一年落榜了,分数只够上一个本地的大专。母亲问她的打算,她听出了母亲的疲惫和犹豫。一个不争气的丈夫,一个太要强的女儿,这么多年母亲大概真的身心俱疲了。若桢说她那时的态度很冷淡,她竭力让自己冷冰冰地告诉母亲,她要复习,再考。母亲什么也没有说。一年暗无天日的复习班生活过去了,两年暗无天日的复习班生活过去了,若桢终于考上了北方的这所大学。走的时候若桢回了趟思茅,和母亲抱头痛哭了一场。她和母亲的隔阂在共同流出的泪水里得到了愈合,而和她父亲的隔膜却似乎越来越深。整整四年她再也没有回思茅,和家里的联系就是学期初接到家里汇来的学费,偶尔母亲也会给她打电话。至于生活费用,全是若桢自己拼命打工挣的。直到林孝桐成为她的男朋友后,一切才都有了改变。
浩钧问若桢,她究竟为什么对父亲那么冷淡?
若桢想了好久,说她并不讨厌父亲,但也不十分地爱他。上大学的时候母亲给她打电话,说父亲得了一场大病住院了,并准备借着这个机会把酒戒掉。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语气是兴奋的,她甚至告诉若桢,在病床上的丈夫向她忏悔了以往几十年的过错,他说他归根结底是爱妻子和女儿的。若桢听出了母亲的喜悦和安慰,她肯定已经原谅了这个让她在艰难里生活了几十年的男人,数十年来她苦苦等待的正是这个结果。电话里,若桢保持着可怕的沉默。母亲在那边慌乱起来。若桢只好安慰母亲,岔到了别的话题。若桢对浩钧说,她也相信父亲是真爱母亲的,可那有什么用,他还不是让母亲辛勤操劳了一生。
若桢停顿了一下,说:“爱人,尤其是男人,是用来爱和给她幸福的,而不是让她来陪着自己承担痛苦。”说着,若桢笑了笑,她的笑像阳光直射下的玻璃一样惨白,她说:“所以,林孝桐成了我的男朋友,我的第一个男朋友。”
浩钧在那一瞬间开始怀疑自己对若桢的感情。也许是他根本并没有真的爱上若桢,也许是他对若桢的爱已然深不可测,以至于当她说出她和别的男人纠葛相爱的时候,浩钧没有失望,也没有愤怒,他开始在内心的深处打量着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