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河堤，小凌河涨满了，到处泛滥，漫浸到那一片小树林子，我钓鱼的河汊淹没了，莲花荷叶受过洗礼似般的焕然一新，菱角随水流不定的飘浮，那群游禽也逃得不知所向，最心系的磨坊老屋依在，不堪一夜风雨凋零，像个以泪洗面的丽人。眼前，浑黄的水波，呜呜咽咽，滚滚向东南流去。
＇8月26日＇
自古男儿轻离别。他说走就走，像断线的风筝，哪知我这头心尖儿上牵系，眼睛望穿……几天来茶饭不思，枕席难眠，整天恍恍惚惚，神不守舍，经常丢三拉四的，妈妈见我如此形容憔悴，常暗自叹息。唉，女人就是没得用，想一个人心都想碎了，还整天挂在脸上。妹妹看到我眼睛红红的，问我是不是为他哭的。“别瞎说！”我赶紧堵她的嘴。“你前儿晚三更半夜偷偷跑到他房里去，我又不是不晓得——”我深怕爹妈听见，赶紧打断她的话说，管许多事做什么？就要开学了，还不赶快做你的暑假作业，用心读你的书，姐送你读高中，上大学。
“一个晚上功夫就那么大口气，要是将来到了北京哪，还不送我留洋。”妹妹自小就调皮，有理不饶人。这不，她跟我较上了。我也顶了她一句：人家说了，读书贵在用心；你还是把心思多用在读书上，像这样三心二意，初中能毕业就不错。
“开口一个‘人家’，好亲热呀！闭口就是‘一家’吧？！”她把“一家”拖得意味深长，脖子一缩，扬起眉毛看我一眼，偷偷地笑。
我懒得跟她剥嘴皮，对她说，我跟你说正经的，好心好意给你讲，尽奚落人。听不听，反正读书是你自己的事，哪怕读了高中，将来也比姐姐有出息。
“好，好，好！”她俏皮地咧嘴一笑，“我‘用心’就是，试试你传的是不是‘真经’。”我扬起手想打，手还没落下，她一吐舌头，头早歪过去了。其实我哪里是真想打，顺势收住手，转身要走，她拉住我的手臂，说：“姐，我晓得你好舍不得他，闷在心里又说不出口。我也好喜欢他做我的姐夫，就帮你说出来，你听了心里头也好受些……“这样知心体贴的妹妹，人生难得。我读初中时，哪晓得许多？妹妹比我强多了。
＇9月4日＇
我好苦哇，每每上床入睡，枕边没有他，闻着他留在枕头上的味儿，更教我想他，夜深人静时偷偷地哭……我整天扳着指头过日子，他走了十天，我数完了十个指头，每天看太阳从东边升起，慢吞吞地到西边落下，门前枣树上蝉儿“知了”“吃枣”的呱噪个没完没了，烦心透了，度日如年。他叫我耐心等二年，七百三十天我如何挨得过？
知了，你整天叫“知了，知了”，你知道什么？他人已经到了学校，上课下课，绿出红进，你是不是看见有个俏辫子，勾搭他的膀子招摇？
“知了，知了”，你别聒噪，本姑娘五心烦躁，你瞎扯什么我想疯了，相思寡淡情无味，要多睡觉多吃酸枣。
“知了，知了”，你哪里知道，人世间，爱恨离天，情愁最苦……
冤家啊，我俩就这么不投缘！
记得那天晚上，我俩来到河边，双双坐在柳荫下，天空月朗星辉，周围垂柳依依，如幔如帘，面前是清澈河水，微风吹拂，漾起波光涟漪，水中央莲花荷叶影影绰绰，送来阵阵水香绿意；月光温柔似带羞涩，拨开疏枝，窥见爱恋情节，挑幔卷帘，偷听我俩的悄悄话……我说真想不到十年后又碰上你，算是我俩有缘；老人们说“三生树上缘先定”，你相信吗？他说人生在世，男女相逢，相识，相知，相爱，或许都有定数。有的天天相见，却并不为你所爱；有的偶然相遇，教你心动，一见钟情，却又教你相逢难相识；有的这不娶，那不嫁，苦苦等待梦中人。有的适合做你的丈夫或妻子，有的则只能做一时的恋人或露水夫妻，还有的就只能做相好的情人。不论是城市还是农村，自古都是这样。这不是哪个人的理性选择，全凭自己的感觉或直觉判断；即便是包办婚姻，拉郎配，照样和和睦睦过日子，争争吵吵到百头也有的是，都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份。我俩稍许特别，因水结缘，遇水团圆，缘自“老庚庚”。他人走了，缘分也带走了。——瞬间，心生出一个不祥之兆：离开了水，再老的“根根”也会枯死。想我们俩人偶然在河湾插柳，又在杨柳树下相遇，……他人走了，感情就像四舅从河湾里采的藕，洁白，鲜嫩，甜美而香脆，藕折断了，一人分一半，丝丝相连。
＇9月14日＇
昨天八月十五，一轮圆圆的明月高挂天空，一家人在一起吃月饼，爹爹用刀切饼子，我的心不觉一惊一颤，好象从身上切去半块……我好想好想他。妈叫我吃饼，我含在口里，就是吞咽不下，眼泪自个儿往外流……妹妹好心扶我回房，陪我睡。深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抱着他睡过的枕头，倚窗遥望天上圆月，百转回肠，怅惘寒窗，哼他教我的那首“花非花，雾非雾……”。
今日他来了信，寄到外婆家，还有一小包裹。三舅特地送给我，神秘的一笑，说别人都不晓得，叫我放心，好象他知道点什么。我已是急不可耐，管他晓得不晓得，转身进屋赶快拆信看，一首诗涌入眼帘：
幔枝帘动，浅浪拍河堤；切切私语，盈盈笑滴滴；青春年少，爱情甜如蜜。
朗月新磨，倩影澄似璧；清辉相映，人比月俏丽；良宵难再，二情同依依。
劳劳当来，思情无绝期；闺楼月下，怅惘寒窗倚；久别心连，明月寄愁离。
他跟我的感受竟那么一样，还晓得我在窗前想他……好奇怪哟！
我好感动，泪水模糊，激动得一头埋在被窝里暗自流泪。妈不知怎么发觉了，关切地问“是不是信上说了……”妈不敢往下说。那是他自己写的诗，是发自内心深处的震颤，拨动琴弦的音符……我忍不住感动和喜悦，快乐得像只小鸟扑到妈妈怀里说：“妈，别瞎猜……人家是高兴！”虽然不完全懂得诗意，但那意境也是自己亲身经历的，暗自赏析：不就是天上月亮和河边的一片杨柳树林子么，在他眼里就是诗，就那么美丽，那么的浪漫，那么的多情！我就看不出那些非凡，入情，入境，就是不能入诗。外婆眼力真厉害，早就说他是一位品貌双全又有才华的如意郎君。我多想告诉外婆，向妈妈倾诉，与她们分享，可又不好意思讲。唉！做人真难……他叫我坚持挺过二年，等他毕业分配了就来接我。我好高兴，收住涔涔泪水，把信搂在胸前，像他的头靠在我的怀里一样……可是等不及了，一个多月身上没来，好象有反应，怕是有了。该怎么办？他是孩子的爹，连忙写信告诉他，别说等二年，恐怕等不了二个月，得拿个主意。另外，我到公社妇联问了，人家说哪还不容易，说退就退呗，又不要办什么手续，跟他说的一样，娃娃亲不受法律保护，到时候不同意跟他打结婚证不就完了。想不到如此简单，自我作主，我也高兴地告诉他。
打开小包裹，有一双北京鞋和一条桔红色丝巾包一瓶香水。他还真是个有心人，我随便说说，他倒留心了。他真的把我放在心上，好温暖，心存感激。香水可以偷偷地擦，这丝巾薄如蝉翼，戴在头上只能挡风，遮不住太阳，系在颈上倒还可以，就是戴不出去。北京鞋式样很好看，做工也精巧，试试，挺合脚，就像是他量尺寸定做的；可七港百货商店从来不卖这种东西，要是穿在脚上，明眼人一看就晓得不是本地货，哪不是做蠢事自挂招牌？要是妹妹穿在脚上戴在颈脖子上，一定更漂亮。给她穿戴也是个纪念。我很想送给妹妹，可是我也好舍不得，等她长大再说。
热恋中的我，倍觉精神亢奋，身心愉悦；回家后，常常想起那一幕幕爱的情境，激动难抑，亦自觉年少轻狂；感慨系之，酿就一首小诗，寄寓离别相思。到校后我就寄给她。
一位少女向我奔来
热血沸流全身
思想正在展开异彩
我充满了理想
也充满了爱情……
然而，我的行为父亲大为恼火，骂我白读了书，没出息。他希望我做大官发大财，光宗耀祖，严厉训斥一番。哥哥批评我沉迷女色，玩物丧志。现在不是恋爱结婚的时候，要我一心读书，好女孩子有的是，毕业后再考虑，最好是分在哪里就在哪里找，免得牛郎织女，二地相思；论我的条件，不说找个大学生，起码也该有个铁饭碗，意思是农村姑娘再好也根本不要考虑。母亲很是惋惜，人是没得话说，漂亮，心肠又好，跟我的心性也蛮相合，亲上加亲，倒是一件好事，就是隔一层（代）不好，劝我还是跟她断了。违背道德伦常，父亲坚决反对。哥哥更是说绝了：漂亮、心肠好总不能当饭吃；别的不说，户口就上不来，眼下还在动员干部下放，谁有本事解决？没有口粮，黑市粮这么贵，如何过日子，生了孩子又怎么办？嫂嫂也跟着敲边鼓：是呀！说的就是呀，漂亮哪能当饭吃？找个没有口粮的回来，不是要吃我们大家的么？谁的嘴里能匀几口？一天二天可以，一年二年就难了，十年二十年呢？说得一家人谁都三缄其口。她瞥我一眼，环视父母和哥哥的表情，对他们说，既然朝晖这么着急要找对象，家里也是该帮他找一个，托人帮忙想点办法，另租一间房子，早点结婚成个家。依我看，只要是城市户口，有个工作，人长得怎么样，差不多就行，说句不该说的，哪怕是瞎了一只眼的，也比找农村姑娘强，再漂亮也莫要。那个什么……什么表侄女？说时咧嘴一笑，极具讽刺意味。挺漂亮的是吧？招呼她缠着你不脱身，趁早甩掉，莫招人笑话。漂亮的没几个好的，自古红颜多祸水，招呼狐狸精。别看她现在对你千恩万爱，哪是不顾廉耻勾引你，让你上当，逼得你不能不娶她。进了城，达到目的了，她就是你的姑奶奶，谁供奉得起？请神容易送神难。我单位老胡家儿媳妇就是个样子，一搭上就不得了，缠得你不得脱身，一个月来好几回，最后是不结婚就赖在家里不走，只好娶进门。人是长得不差，比他那个混账儿子强多了，可是不管家里有没有粮，她是一日三大碗饭，还说没吃饱。好不容易托人安排做个临时工，除了一把力气，什么也做不了，又不虚心学，班组长说她做的质量不合格，要她反工，要么扣钱，她跟人家吵架，最后打起来，没干二个月就辞退回家，还不是吃“人民公社”的。要是说后悔想跟她离婚，她哭哇闹呀，甩盆子砸碗不说，寻死上吊吃老鼠药，险些出了人命，搞得鸡犬不宁。我听出话音，他们反对我找春桃，各有充分的理由，根本则是现实中不可逾越的城乡界线和思想上的人格歧视。本想把春桃接回家，在一片反对声中，我只好淹在肚子里。他们说的也是大实话，分析得在理，话实有些不中听，忠言逆耳，无非是为我好。语言是软弱的，解释也不中用，当以沉默抗争。我决不舍弃春桃，毕竟动了真情，不能做负心汉。我想要彻底改变春桃的命运，始觉自己好无能，发愿一定要用心读好书，毕业分配个好工作，为春桃构筑一个美好幸福的家庭。
春桃的信是班上一位同学交给我的。一看就是女孩子的笔迹，那个同学当时就怪里怪气的说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