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墓》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爱墓- 第30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一阵心痛,语塞,最后哽咽道:“我晓得。”
  “晓得……?”他的意思是我还没讲,你怎么会知道。
  我懂得他的意思,补一句:“我看了她的日记。”
  “她的日记?”他疑惑重重,不可想象,春桃写日记。
  “你忘啦?不是托小彭带一包东西给我。”
  他恍然大悟,“你是说那菜坛子里纸包包是春桃的日记?”
  “你不晓得?”
  “她不是说是你的东西嘛。”
  啊,聪明的春桃啊,你处处用尽心思。
  “三哥,我正想问你,那包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还放在盐菜坛子里?”
  春桃死了好多年,大姐抱个菜坛子跑到我这里来,我也奇怪,她说腌盐菜找菜坛子无意中翻出来,才想起春桃当时交代的话:“这是细表叔的东西,一定要藏好,千万莫让外人晓得,东西怕受潮,发霉生虫,正逢红卫兵抄家,叫我放到盐菜坛子里最保险,日后要是晓得人在那里,再想办法亲手交给你。”三哥回忆说,大姐叫我取出来看看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拆开一看是手帕包的三本练习本,写满了字,想必一定是你的东西。我也识不了几个字,原封不动的包好收藏起来。大姐说她老得越发糊涂,常常心口痛,要是二腿一伸,那不误了事,到阴司怎么见女儿,交给我就放心了。
  “我当时也纳闷,就三本日记本,连名字都没有,不晓得是谁写的,以为你会写个信或纸条说明一下,翻破了纸包也找不到,只好从头看,才晓得是春桃。”把日记本放在盐菜坛子里,怕是只有春桃才想得出来。防潮,防虫蛀,防抄检。我暗自赞叹:绝招哇!春桃啊,真费尽心机呀!
  “我认识的那几个字,哪里写得了信,托人写吧,又没个妥当的人。心想,反正是你的东西,有个靠得住的人交到你手里,我就了却一桩心事,要不然总是挂在心尖上,死了也不安稳。”

第十四章 桃花祭 
  雪后放晴,阳光格外眩目,照在地上和屋瓦上,闪闪发出耀眼的光,屋前正吐新绿的杨柳和赤条条的枣树像是披麻带孝一般哭泣不止,瓦檐流着冰冷寒心的泪
  我们上堤,沿着河堤往前走,行至那湾湾河汊,已成一片农田,好象没有主人,巴茅和荒草丛生。三哥说学大寨那年月围垦造田,田是造出来了,秧苗也照样插,可河里一发水就全淹了,十年九不收。分田到户那阵子,分给谁都不要,大队也就撂下不管,这不……三哥手指农田方向划个大半圈,很有感触的说,百十来亩哇,当年一个劲的学大寨,就没一个人想到水会淹,大队冤枉花了那么多财力和劳力不说,河道缩小了,害得上下游农田都受影响。而今莲菱玉毁香消,那片杨柳树林子也遭了殃,我和春桃插的杨柳连根都刨了,那钓鱼的地方,消踪灭迹,更难寻觅我与春桃约会相依相偎的位置。望见不远的磨坊老屋,三哥问我记得那磨坊不。听来语意关切,话里有话一般,好象有他不愿道出的秘密,又好象是拷问我是否忘记春桃。铸我心坎尖儿上的一座丰碑,尽管蒙上一层时间的尘土,失去了光泽,但它是永恒的!
  我的故土,亲情,爱情,纯朴善良诚实真挚的情感,以及这儿的淡泊与宁静,铭于心,刻于骨,时间消磨浸蚀不了,我如何不怀念?城市的渲嚣,沙层暴般浮燥,人与人间的你争我斗,尔虞我诈,吹牛拍马,阿谀奉承,出卖良心;什么位子,车子,票子,房子;教授,博导,院士,出国……名利场上摸爬滚打,一切都教我厌倦,也不愿污溶其中。我生性孤傲,特立独行,铸就我的命运。我苦闷,彷徨,忙碌,劳累,没一天快活。每每与大内口角之后,特别思念春桃。我的春桃决不会这样,跟她在一起就像二只嬉戏的游禽,天然而质朴,充满了无尽的快乐。兀立在河之湾,猛然听到“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的声唤……瞬间,一团火撞入我心,仿佛游荡了二十多年的灵魂重归附体。竟发觉我不该属于那个城市,不适合那种家庭,或许那个婚姻本身注定是个错误。
  老屋破旧不堪,悬架的水轮只剩下几根辐轴架子,活像一位风烛残年缺脚少腿的老人,歪歪扭扭的傍立河畔。分田到户后,队上不管了,现在都是电动机米,修了也没人用,支离破碎的不就随它。三哥如是说。我真想出几个钱修缮一下。在河之滨,观日生于水归于水,赏水中月,镜中花,清纯明净;岸边稻花飘香,芦苇荡漾,晚风从河面吹来,瑟瑟,沙沙,携着水气雾滴,沁心润脾……真该死,这么一个美丽的地方,我怎么就视而不见?啊……在那些个夜晚,我心中只有春桃,那一刻千金良辰,我眼睛只盯着春桃,一切的美景都不屑一顾,也不值一顾,就连天空的朗月也不如我怀中的杏脸桃腮春色……忽地听到春桃唤我,幽怨的声音从河边磨坊老屋飘渺而来,分明是她,泪眼盈盈的扑到我怀里,喃喃向我倾诉……此刻彤云密布,太阳好象故意躺在多彩的云帐里面做它的美梦。——哦!我倒真的做了个白日梦,梦醒了,心中依然留恋。择水而居,千年前先祖们迁徙到此,看中的正是一片片水波荡漾的绿洲,筑堤修坝,疏通河道,建设美丽的家园,世代和睦相处,繁衍生息,再肆虐的洪水猛兽也挫败不了他们重建家园的决心和信心,仿佛这不舍昼夜的流水淘洗人们的心灵,荡涤世间的邪恶与罪恶。我真钦羡乡亲们,不想回去了,就在这儿住下来,白天读春桃的日记,整理我的思想,闲来钓钓鱼,或陪同三哥牧放他家那头老黄牛,傍晚跳进河里游泳,晚上与我的春桃幽会。
  这是我多次送春桃往返的路,熟悉每一寸土地,真想停下来扒在地面上亲吻,寻找我们当年踩的脚印。
  爬上大坝左拐就能到春桃家,三哥说我们就沿着坝脚下走,上坝下坝要绕一圈,路是难走些,近,一会儿就到。
  我们来到一处土堆前,上面长满了草,三哥指着馒头般的土堆:“这就是”。
  三月,已是春风又绿江南岸,桃红李白,杨柳依依。陡然风起,冷飕飕的,三哥说是“倒春寒”,天气就这样乍暖还寒,春冬相争,年年总要冷个二三回,“韩波捡柴三交冷”嘛,说不定杨柳树上还要挂油瓶呢!传说韩波是个书生,父母早忘,一生穷困潦倒,住个破茅草屋,四面漏雨,八方透风,靠捡柴烧火御寒,年长日久,对寒冷特别敏感,活像天气预报,他一捡柴,老百姓就晓得天要冷了。久居渲嚣闹市,哪还顾及“韩波捡柴不捡柴”?“正月二十晴,杨柳树上挂油瓶。”——这是从小听惯了的“农谚”,我都忘得一干二净。火车上广播有股西伯利亚大寒潮,想必是追赶着我的脚步袭来了。走时谎说参加学术研讨会,急急忙忙的没带件呢大衣,不禁打个寒颤。这里难得听到天气预报,文革中搞的大队广播站,三哥说年轻人都出外打工去了,没人会摆弄。我也没带那袖珍半导体,听不到广播,就像聋子瞎子,天气变化无常,感觉竟不如一个普通农民。但见坟头上枯草败叶在凛冽寒风中抖擞,忽悠忽悠的摇曳,像有个人影,是春桃?倏忽不见。
  她在坟头上哭诉
  久久地等,等
  负情郎入墓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心里呼唤着“春桃……”,真想扒在坟头上痛哭一场,终是跪下了,低下了孤傲的头,忏悔,求饶,心祭“桃花”诗……化作春泥不言魂自飞!岂料,20多年前梦诗成谶,而今成了篆刻我心头的一篇“桃花祭”!
  聪明,美丽,淳朴,善良,连同我们的爱,就埋在这荒冢里!啊,一座爱墓——那分明是一个爱的黑洞——白矮星的墓穴,我恨不得一头钻进去,一同大爆炸,燃烧,了结我的罪孽!
  “好个梁山伯突然变成了祝英台!”耳边似乎响彻春桃的痴笑声,依然是那样“嘎嘎热烈如飞”。——要是真的就好,情愿跟我的春桃埋在黑洞里,或者变成蝴蝶一起蒸发……
  肮脏的灵魂
  洗涤不净
  惟愿葬身入土
  三哥在一旁劝慰我。
  孤零零的一坯土,连块墓碑也没有,我呆呆的凝视良久。春桃落到这等地步,怪我造孽,呔息说:“就埋在这里……”
  “还不是老规矩……这也好,离她家近。”三哥十分感慨,“说起来还要感谢人家彭书记,不是他呀,恐怕连个葬身之地都不给呐。”
  埋在坝角的,俗称“衬坝角”,多是死于非命,有辱祖先,不能进祖坟山,没有归宿的人,死后变成孤魂野鬼。做孩子时我就晓得,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春桃死得不明不白,我疑问深深。三哥说他也不太清楚,听说是夫妻二个关起门来杀,死的好惨。
  法医鉴定死于“夫妻残杀”,二家惊骇,震惊洪铺、七港,几乎轰动全县,流传一时,添油加醋,众说纷纭,多是听信杨家人言,把脏水祸水泼洒在春桃身上。鉴定后,杨家父母作梗,陈尸迟迟不让安葬,扬言小木匠是春桃谋杀的,告到公社,咒骂春桃是淫妇骚货,生就一副水蛇腰,专门勾引野男人,做闺女时就不规矩,瞒着小木匠,肚子里带个野杂种进门,杨家就是断子绝孙也不要来路不明的野种。春桃多次要离婚去找旧情人,小木匠不同意,二人打架好几回,她怀恨在心,为那个小杂种,多次拿斧头杀人,亏得小木匠力气大,要不早就死于非命,非要公社答应为小木匠申冤。厂里造反派中也有不少人支持,尤其是“同在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张贴大字报鼓噪:春桃一贯仇恨文化大革命,杀死了他们的头头,是现行反革命云云。“红造司”小报也大造舆论,其势汹汹。彭书记实在气愤不过,当机挺身而出,坦坦荡荡以木器厂领导出面说话:二人经常关门斗嘴打架,和和吵吵,要离不离,也不是一回二回。自古夫妻吵架不记仇。哪家夫妻不有过牙齿舌头相碰,谁仇恨谁?运动中不同观点也不只他们一家,夫妻两派,父子反目,但终归是一家人,共一个锅灶吃饭,又不是想夺权,拉帮结派,另立山头搞武斗,你死我活。二人都是受伤致死,凶器是一把斧头一柄尖刀,都粘满了血,地上好几滩血。斧头、尖刀是谁的?依我看,谁谋杀谁都说不定,有没有他杀嫌疑?老话说“爹死抬去埋,娘死要等娘屋里人来”,高家没找杨家要人,杨家倒先反咬一口,哪有这样的理?死者都是木器厂的职工,是厂里的事,不管是怎么死的,是谋杀还是他杀,一切都由组织上配合政法部门调查处理,没有调查取证,无凭无据,不能诬陷死人,更不能随便乱扣帽子,坚持先埋人,让死者入土为安。小木匠做木匠活儿特细心,做别的就缺心少肺,冲动鲁莽,不计后果,打、砸、抢,大打出手,做了不少违法乱纪的坏事,更有人命案之嫌,正在调查取证,找本人谈过话,厂里无人不心知肚明,不过是狗咬狗。毋须道破,造反派心里有数,噤若寒蝉,如鱼刺卡喉,子弹卡壳——不响了。杨家父母诅咒春桃蛊毒心肠,祸害人的狐狸精,更是不认“反革命”的媳妇,只安葬了小木匠。春桃被扣上“反革命分子”帽子,她父母颤颤惊惊不知如何是好,还是由木器厂出面安葬,幸好天冷尸体没坏,彭书记同大队商量,埋在这个地方。据说公社和街道派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