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革新观念深化之类壮举太当回事。所谓“不立文字”,“随说随扫”,“说出来的不是禅”。《金刚经》警示后人:谁要以为我说了法,便是谤我。《五灯会元》中的佛对阿难说:我说的每一字都是法,我说的每一字都不是法。而药山禅师则干脆在开坛说法时一字不说,只是沉默。他们都深明理论的局限,理智一旦想接近终点就不得不中断和消毁,这实在使人痛苦。
但不可言的佛毕竟一直被言着,而且不同程度地逐渐渗染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每一个细胞。在上一个世纪之交,一轮新的佛学热在中国知识界出现,倾心或倾心过佛学的文化人,是一长串触目的名单:梁启超、熊十力、梁漱溟、章太炎、欧阳竟无、杨度……一时卷帙浩繁,同道蜂起,高论盈庭,这种鼎盛非常的景观,直到后来“神镜(照相机)”和“自来火(电)”所代表的现代化浪潮排空而来,直到后来内乱外侮的烽烟在地平线上隆隆升起,才悄然止息。一下就沉寂了将近百年。
又一个世纪之交悄悄来临了。何士光承接先学,志在传灯,以《如是我闻》凡三十多万字,经历了一次直指人心的英勇长旅。其中不论是明心启智的创识,还是一些尚可补充和商讨的空间,都使我一时抓脑搔腮兴致生焉。我与何士光在北京见过面,但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我只知道他是小说家,贵州人,似乎住在遥远的一座青砖楼房里。我知道那里多石头,也多雨。
最初发表于1994年《读书》,后收入文集《韩少功散文》,已译成英文。
第二部分完美的假定(1)
初读吉拉斯的时候,我还不大能接受他的奇异。再读吉拉斯的时候,又觉得他的理论深度和广度不够我解渴,某些看法也可存疑。但这并不妨碍我的感动。
我庆幸自己还有感动的能力,还能发现感动的亮点,并把它与重要或不重要的观念剥离。我经历大学的动荡,文场的纠纷,商海的操练,在诸多人事之后终于有了中年的成熟。其中最重要的心得就是:不再在乎观念,不再以观念取人。
一
回顾一下三十年代,也许会使现在很多人大为惊讶。那是史学家命名的“红色三十年代”,批判体制的文学,“劳工神圣”的口号,贫穷而热情的俄罗斯赤卫队员,不会提供一分钱利润,却居然成了人们的希望,居然引导了知识界以及一般上流开明人物的思想时尚。不管是用选票还是用武装暴动的方式,左派组织在全世界快速繁殖,日渐坐大,眼看着国家政权唾手可得。布莱希特、A。勃勒东、阿拉贡、加缪、德莱塞、瞿秋白、聂鲁达、罗曼·罗兰、芥川龙之介以及时间稍后一些的毕加索和萨特……一大批重要知识分子的履历中,无不具有参加共产党或者自称社会主义者的记录。
六十年代,又发了一次全球性的左派烧。中国“文革”不用说,法国的“红五月”也惊天动地,小语录本在地球的那一边也被青年们挥动。勃列日涅夫在苏联上台向左转,太平洋彼岸的黑人运动和学生运动也交相辉映,在白宫前炮打司令部。不仅是广获同情的越南和古巴,多数从殖民统治下解放出来的亚非拉弱小民族,竞相把“社会主义”和“国有化”当作救国的良方。不仅是格瓦拉、德钦丹东和阿拉法特,一切穷苦人和受难者的造反领袖,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差不多成了众多青年学子耀眼的时代明星,成了偶像和传说。
这些离我们并不遥远。
二
同样并不遥远的,是潮起潮落,每一次左向的转折之后,都似乎紧接着向右的反复和循环。左派的理想,左派在这个时代的诸多特定含义:国有化,计划经济,阶级斗争,均贫富,打破国际垄断资本等等,从来没有得到历史的偏宠,在实践中并非能够无往不胜。
变化周期似乎总在十年到二十年之间。
三十年代以后是五十年代,是匈牙利事变,南斯拉夫的半自由化转向,中国的夏季鸣放和庐山诤谏,苏共的二十大反“左”报告以及社会的全面“解冻”,欧美各个共产党的纷纷萎缩或溃散,加上美国的麦卡锡主义反共恐怖插曲。对于左翼阵营来说,一个云雾低迷和寒气暗生之秋已经来临。红色政权即便可以用武装平息内乱,用政治高压给经济运行的钟表再紧一把发条,但发条上得再紧,很多零件已经出现的锈蚀和裂痕却没法消除,故障噪声已经嘎嘎渐强。
六十年代的狂热一旦落幕,历史的重心再一次向右沉重地偏移。共产主义的行情走低,在八十年代一路破底。一夜之间,柏林墙推倒了,革命导师的塑像锯倒了,前苏联和东欧国家纷纷易帜,贫穷而愤激的人们成群结队越过边界,投奔西方,寻找面包、暖气、摇滚乐、丰田汽车、言论自由、绿卡以及同情的目光,甚至在凯旋门下或自由女神像下热泪盈眶。在很多地方,“左”已经成了十恶不赦的贬词。众多知识分子对自己在三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经历深表忏悔和羞愧,至少也是闪烁其词,或者三缄其口。相反,重新认识和评价西方的管理体制和技术成就,重新认识和评价个人主义之类的价值观念,成为了全球性知识界的流行话题,成了现代人开明形象的文化徽章。
“私有化”一化到底,已经“化”了的地方也还嫌化得不够彻底,撒切尔主义和里根主义接连出台,向自家园子里的经济国有成分和社会福利政策下刀,竟没有太多的反对派胆敢多嘴。
一个西方记者说,眼下除了梵蒂冈教皇和朝鲜,再没有人批评资本主义了。这个话当然夸大不实。但从全球的范围来看,现在还有多少共产党人或社会党人在继续憎恶利润和资本呢?还有多少听众会从这些政党的背影汲取自己生存的信心呢?也许,这是一个传统左翼人士不愿正视的问题,却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处境。
事情已经大变。对变化的过程,当然还需要由历史学家作出更周详更精确更清晰的描述。一个基本的现象,却不难在我们粗略的回顾中浮现,不难成为我们的视角之一:经过一个短短的周期,历史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六十年代再版了三十年代,八十年代则是以西方一片炫目的现代化昌荣,使五十年代得到了追认和复活。
下一个十年,会怎么样?
再下一个十年或二十年,又会怎么样?
我听到未来正在一步步悄然而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物极必反,阴尽阳还;风水轮流转;七八年再来一次……中国人对历史演变规律的朴素把握,杂有过多神秘的揣测,两分模式也显得过于粗糙。我对此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历史是被什么样的一只手在操纵?我感兴趣的是,不管是左还是右,还是别的什么,一种思想,是如何由兴到亡?一种体制,是如何由盛及衰?它们是如何产生然后耗竭了自己的思想活力和体制优势?如何获取然后丧失了自我调整自我批判自我革新的机能?如何汇聚然后流散了自己的民意资源和道义光辉从而滑向了困局——乃至冷酷无情的大限?
想一想这些问题,似乎显得有些傻。
第二部分完美的假定(2)
三
切,是南美洲穷苦人民对格瓦拉简短的昵称,也几乎成了相当时期内在他们之间秘密流传的神圣暗语。
这个神圣的暗语生于一九二八年,是西班牙人和爱尔兰人的后裔,年轻时就习惯于独身徒步长旅,结识和了解社会最底层的卑贱者。他所献身的革命游击战在古巴获胜之后,这位卡斯特罗的密友,这位全国土地革命委员会主席和国家银行行长,因为失望于胜利以后的现实,突然从所有公众场合销声匿迹。
十月,卡斯特罗公布他留下来的一封信,信中只是说:“因为其他国家需要我微薄力量的帮助”,他决定去那些国家重新开始斗争。这位命中注定的“国际公民”,这位被哲学家萨特称为“我们时代完美的人”,后来在刚果和玻利维亚等地的故事,我是从一部录像带里看到的。录像带有些陈旧模糊,制作者显然是一个西方主流派的文化人。在他的镜头下,格瓦拉消瘦苍白,冷漠无情,偏执甚至有些神经质,是一个使观众感到压抑和不安的游击战狂人。即便如此,狂人在雨夜丛林中的饥饿,在群山峻岭中衣衫褴褛的跋涉,在战火中的身先士卒以及最后捐躯时的从客——还有孤独,仍然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他流在陌生异乡的鲜血,他被当局砍下来然后送去验证指纹的双手,无疑是照亮那个年代的理想主义闪电——尽管关于他的录像带,眼下是最滞销的之一,最没有人要看的之一。租带店的青年这样告诉我。
与格瓦拉同时代的吉拉斯,则是另一种类型的理想者。与前者不同的是,吉拉斯不是选择了更左的道路,而是从右的方向,开始了他新的生命——当时他同样官阶显赫位极人臣,一九五三年出任南斯拉夫的副总统、国会议长,是铁托最为器重的同志和兄弟。他的第一本书传入中国,是六十年代中期在部分红卫兵中偷偷翻印和传阅着的《新阶级》,与遇罗克的《出身论》同时不胫而走。在我读过的一本字迹模糊的油印小册子上,作者当时的译名叫“德热拉斯”。读到他的第二本书则是八十年代了,《不完美的社会》讨论了宗教、帝国主义、现代科技、所有权多样化、暴力革命、民主、中产阶级等等问题,给我的印象,作者对这个世界有现实感,拒绝相信和许诺任何“完美”的社会模式。他描绘了资本主义正在汲收社会主义(比方社会福利政策),而社会主义也必须汲收资本主义(比方市场经济)的前景。他的很多观点,无异于后来大规模改革的理论索引。
因为发表这些文章,加上因为公开在西方报刊撰文同情匈牙利事变等等,他不但被剥夺了一切职务,而且三度入狱,被指责为革命的罪人,比彭德怀的遭遇还要惨。他不是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后果,不,他极为清醒地为自己选择了通向地狱之路。当他打算与同僚们分道的时候,他满心哀伤和留恋,也不无临难的恐惧。《不完美的社会》中很多论述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有一段描写历历在目:这是一个旧贵族留下的大别墅里,灯光辉煌,丰盛的晚宴如常进行,留声机里播送着假日和盛情。在一大群快乐的党政要人里,只要吉拉斯在灯光照不到的暗角里,像突然发作了热病。他看到革命前为贵族当侍者的老人,眼下仍然在为他和同僚们当侍者。他看到革命前为贵族拉货或站岗的青年,现在仍然在风雪中饥饿地哆嗦。惟一变化了的,是别墅主人的面孔。他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刺心的问题:胜利的意义在哪里?
就是在这个夜晚,他在家里来回踱步整整一个夜晚。家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不愿用他的想法惊扰家人。但他决定了,决定了自己无可返程的启程。如果他一直犹豫着,该不该放弃自己的高位,该不该公示自己的批判,那么在天将拂晓的那一刻,全部勇敢和果决,注入了他平静的双眼。
欧洲一个极为普通的长夜。
这个长夜是一个无可争辩的证明:同情心,责任感,亲切的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