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一想，他是真的有些伤感了。围观的人看见了他眼角滚出的泪滴。他心中反复地
对自己说，不能哭，不能哭啊！这一哭就把一世英名给毁了。
马彪的虚荣心并没有因为即将降临的死亡减弱，反倒又增强了不少。他一遍又
一遍在心里对自己说，死也要死得精彩些。他觉得现在这个姿势不错，有点受难的
耶稣的味道。大川中佐在他的眼皮底下来来回回地踱着步。他冲大川中佐说，杀的
时候，给我痛快一点。
大川中佐说，你没有提要求的权利！
马彪对大川中佐的回答很失望，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围观老百姓的脸，在老百
姓中，他看见了面无表情的若菊。马彪看着若菊，声嘶力竭地嚷道：
滩头的父老乡亲们，我是堂堂国民党军官马彪，抗日的英雄马彪，你们记着，
有朝一日国民党打到滩头来，你们给国民党军队说，我是被那个叫若菊的婊子给出
卖的，她现在就站在你们中间！
大川中佐听马彪瞎嚷，冲上去给了他两耳光。这重重的两耳光打得马彪的嘴角
渗出殷红的血来。大川中佐对手下嚷道，还不快找点破布来，堵了他这张大喊大叫
的嘴。
若菊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手中握着马彪刺她未遂的那把匕首，对大川中佐说，
别堵他的嘴，让他说吧，这是咱中国人自己的事，跟你无关！
马彪冲若菊吐出一口血痰，大声骂道：若菊，你这个臭婊子，我马彪怎么会毁
在你这臭婊子的手里！
若菊用手抹了脸上的血痰，面无表情地任马彪骂她。是的，对马彪这样的人，
她只能没有表情。他甚至不值得她恨了，若菊看着这个想做英雄的人，既可耻又下
流。
马彪，你骂够了吗？是的，我是臭婊子！但我是你把我变成臭婊子的，是你和
你父亲那类人把我变成臭婊子的。马彪，你骂吧。你现在怎么不骂了？你现在遗憾
了是不是？遗憾毁在我这样的臭婊子手里是不是？马彪，抚摸你的良心想一想，你
是毁在我的手里呢还是毁在你自己的手里？！
马彪不吭声了，他低垂着自己的脑袋说，我是英雄，抗日英雄！
大川中佐听马彪这样说，气得哇哇地举着军刀冲过来。
若菊回过头说，大川先生，我说过了，这是我们中国人之间的事！
马彪骂道，你这臭婊子，你这陪日本人睡觉的臭婊子！
若菊被后一句话严重刺伤，她再也忍无可忍，握紧匕首，对着马彪的胸膛，深
深地刺了进去。
一股腥热的血，狂喷而出，在马彪最后一声绝望的叫唤中，血已经喷了若菊一
脸，有的血甚至喷到了她眼睛里。
她将匕首拔出来，扔在地上。用满是血的手揉着眼睛。当她重新睁开眼睛时，
世界被一片血江覆盖了……
她一点复仇的快感也没有，她的心中布满了苍凉和悲哀。
她为马彪悲哀。
她更为自己悲哀。
52
转眼到了1945年的秋天，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了。这振奋人心的消息也很快传
到了青山县。大川中佐听到这消息木然地呆坐在椅子上，这一切虽然是他意料中的，
但来得如此快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兵败如山倒，就是在昨天，
大川中佐也坚信自己帝国的强大的武装至少支撑十年不成问题。他被命令火速从滩
头撤出，向省城汇聚。他手握日军军部信使策马日夜兼程送来的密信，眼中流露出
彻底的绝望。
他心中充满了悲痛，无条件投降，这是大和民族将来永远无法洗刷不掉的耻辱。
他为之崇拜的军国主义的思想，现在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他无法想像自己敬仰的天
皇该用何种表情何种声调宣读无条件投降书，更不敢想像自己的妻儿，老父老母和
亲朋好友在天皇的声音中会怎么样？惊愕？痛苦？绝望？抑或木然？
他现在又想到了孔瑞夫，那个跟他打赌的中国人，他在九泉之下是不是也露出
了胜利者的笑容。孔瑞夫说得对，中华民族是不可战胜的，这个温和的民族自有他
倔强和不屈不挠的性格。他输了，输得很惨，他是连同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起输的。
现在，他那颗高傲的心无法承受投降的耻辱。他将军刀拔出来，这把沾满了中国人
鲜血的军刀，现在也要沾了他自己血。这就是中国人说的报应吗？
大川中佐拔出刀来，将刀对准了自己的腹部。他的手这时像患了疟疾一样颤抖
着，他知道面对死亡时自己畏惧了。一个真正的军人是不应该怕死的，他应该微笑
着去死！他这么想。但他知道自己笑不出来，他心上压着自己民族和国家投降的阴
影。投降，投降不就是低下了头，跪下了身子吗？投降，不就是一个军人最大的耻
辱吗？谁在投降面前还能露出笑容，谁就是疯子。
大川中佐感到握着军刀的手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知道他的心中对生命还有着强
烈的依恋。这种依恋让他脆弱，让他为自己的军人身份羞耻。他这时想到了酒，他
希望酒能唤起他心中慷慨赴死的勇气。他倒了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酒是甘
醇的，它热乎乎地从自己的体内穿过，让他觉得好舒服。他喝了一杯，又接着喝第
二杯，第三杯……，最后，他终于醉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古筝前，去弹他熟悉的
那首《樱花》，他每弹出一个音符，脑海中都会抖落纷纷扬扬的花瓣。他忍不住哭
了，他可耻的哭声，让门卫都听见了。门卫闻声进来，他冲他大声骂道，八格！你
他妈怎么不哭，日本投降了，我们完了，你怎么还不哭！
大川中佐的话让那个年轻的门卫也跟着哭了起来。大川中佐又骂道，你怎么要
哭，你是一个军人，你怎么能哭。一次洛！你给我出去，我看到你我就觉得羞耻。
门卫转身出去了，大川中佐一拳击在古筝上，古筝上的弦被他击断了，发出崩
的沉闷的声音。这是结束的声音。大川中佐从桌上重新把军刀握在了手中，当刀锋
对着自己腹部时，他脑海中是纷纷凋落的樱花，那如血的樱花，塞满了他的整个大
脑。
呀——
大川中佐大叫了一声，那把寒光闪闪的军刀，半截已陷入了大川中佐的腹中。
鲜血从腹部流淌出来，大川中佐扑嗵一声倒在了地上，在剧烈的疼痛中，他发出了
呻吟声。那个门卫闻声冲了进来，当他看见倒在血泊中的大川中佐时，拔腿跑出屋
子来，惊恐地喊道：
大川中佐自杀了！——
若菊听到了这声音，这声音对她来说是解放的声音，是复仇的声音。这声音让
她欣慰，她想，她九泉之下的亲人也会像她一样欣慰的。
若菊整理自己的行李，她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放进了藤箱，她想，现在自己自由
了。她要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彻底告别这可怕人梦魇。
若菊提着藤箱，高昂着头，迈着沉稳的步伐，往院子外走。阳光洒在她的脸上，
胸前，她浑身暖融融的，明丽的天空下，她的心情就像蓝天一样的好，院子里几个
日本兵抱头痛哭，那种失败的嚎哭令若菊恶心。他轻蔑地瞅了他们一眼，大步朝大
门走去。
铁青着面孔的小岛急冲冲地进院子来，迎面碰上了若菊。
站住！小岛大声对若菊喝道。
若菊站住，眼睛盯着他。
你要到哪里去？小岛厉声问道。
这你管不着，我要去我想去的地方！若菊大声地说。
你以为大川死了，你就自由了是不是？小岛恶狠狠地对若菊说，你这是做梦！
做梦的是你们，是你们这些失败者。若菊说，小岛君，日本投降了，你已经没
有资格用这种语气对一个中国人说话了！
八格！只要军刀还握在我手中，我就不会承认我失败了！大川死了，你属于我
了！要死，老子也要做个风流鬼。小岛少佐像一头野兽一样咆哮着。
他拔出军刀，大声喊道，把这个女人给我抓起来。
若菊又被几个日本兵抓回去，关在了一间黑屋子里。
小岛少佐看了一眼大川中佐的尸体，对手下说，大川中佐为天皇效忠了，现在
你们听我指挥。愿意回日本去的，就都必须服从我的命令。中村少佐听了小岛少佐
的话，心中顿时为小岛少佐乘机抢夺指挥权而火冒三丈。他转过身，气呼呼地离去
了。
中村少佐，你要干什么？小岛少佐在背后大声喝道。
小岛，这你管不着！你无权命令我！他边说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小岛咬了咬牙，从腰间拔出手枪，对着中村少佐的背脊，扣动了扳机。
砰！砰！
两声清脆的枪声在武家大院里响起。中村少佐踉跄了几步，就一跤摔到了地上。
小岛，你……
垂死的中村吃力地扭过头来，但他话还没说完，小岛上前，将军刀从中村背上
刺了进去。
小岛将滴血的军刀从中村身上拔出来，举起来对手下的日本兵说，谁不听从我
指挥，中村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
小岛夺取指挥权后，就又冲到关押若菊的屋子里。他不顾羞耻，当着两个看守
的日本兵的面，将自己的裤带松开，然后将裤子脱了下来。
看着这头丧失了人性的色狼，若菊紧紧地护住了自己的身子。小岛哈哈地笑道，
美人儿，你看看我，可比那文绉绉的大川强壮多了。你不要害怕，你过来，我让你
快活快活。
若菊吓得不停地往后退。她退一步，小岛就进一步。最后，若菊被小岛逼得贴
在了墙上。
美人儿，你的衣服是我给你脱呢还是你自己脱？小岛一脸色迷迷地笑着问。
若菊扬起巴掌，重重地掴在了小岛少佐的脸上。
小岛少佐摸了摸掴得生疼的脸，对愣在一旁的两个日本兵吼道，你们愣着干什
么，还不快把这娘们儿的衣服给我给撕了！
两个日本兵像狼一样扑了上来，他们去撕若菊的衣服，若菊扑打着，反抗着。
这更加激起了两个日本兵的兽欲，他们狂暴地将若菊身上的衣服撕成碎片。若菊洁
白的肉体在他们的眼中暴露无遗。
小岛少佐三下五除二地将军服脱了，赤条条地扑向赤条条的若菊，他重重地把
若菊按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若菊昏了过去。
在小岛狂暴的蹂躏中，昏迷的若菊看到了地狱的样子和魔鬼的嘴脸。
这一切，发生在日本无条件投降之后……
53
小岛少佐这个战争狂人不甘心失败的命令，他无视他的国家已无条件投降这一
事实，依旧负隅顽抗。他在关河旁与前来受降的国民党军队展开了激战。
小岛少佐，再次把滩头镇推到战争的前沿。这群走投无路的日本兵，在小岛的
武力恐吓下，拼死抵抗着像浪潮一样势不可挡的国民党军队。战斗在关河岸边持续
了四天四夜，孤立无援的日兵一天一天锐减，关河岸边，到处都是日军的尸体。那
些缺胳膊断腿的尸体看上去残不忍睹。国民党军队一边进攻，一边用喇叭向日本阵
地播放日本天皇用沙哑的声音向日本国民宣布的无条件投降的命令。许多士兵抱着
伤痕累累的躯体求小岛道，小岛太君，我们投降吧，天皇要我们投降了，这是服从
天皇的命令啊！小岛太君，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