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不错嘛。我熊元庆看中的，不会是次品。他赞许道。
若菊知道他的商人脾气，在他心目中，自己不是人，是他用钱购来的商品。若
菊走到床前，对熊元庆道，老爷，请便吧。
我不是年轻小伙子。没那么猴急。熊元庆说，我这人行房事，注重个情趣，你
给我跳个舞如何？
跳舞？若菊说，老爷，我没有光着身子跳舞的习惯。
习惯，习惯可以培养嘛！熊元庆说。
老爷，你怎么能这样？若菊有些愠怒道，我是你的四姨太，不是舞女。
屁话！熊元庆忽然发怒了，他拍了一下床板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不是
舞女，你可是花满楼的妓女。
这话像刀一样刺进若菊的心里，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以为我离开花满楼，我就从良了，就不再是妓女了，我想我就是一个人了，
一个平常的女人了。我为什么这么幼稚，这么蠢，其实，在你们心目中，我还是妓
女，下贱的妓女！若菊哭泣道。
不要嚎丧了，不跳拉倒，你败了我的兴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在花满楼，
你是乙，是招牌，在我熊家大院里，你算老几。我舍得花银子赎你，是看你年轻漂
亮，是看重花满楼女人的那股骚劲。现在可好，你他妈给老子装什么淑女。熊元庆
边说边一把将若菊拉倒在床上，恶狠狠地说，你记住，要么对我熊元庆好，要么赔
我的银子回花满楼去。
他像一只饿虎一样，把若菊当成了一只可口的羊羔，他践踏着若菊的身体，也
践踏她本已伤痕累累的心灵。
你不是花满楼的妓女，你是我熊元庆的妓女！他干着她这么说。
这个夜晚，比花满楼的夜晚还黑暗。若菊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她真有些后
悔了，她想，要真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就在花满楼了。
第二天一早，熊元庆心满意足地起床，自顾走了。若菊起床，坐在梳妆台前，
看着自己憔悴得像个女鬼。她眼圈发黑，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她面对镜子看了很
久很久，越看越觉得活着的可卑来。她想，要是面对镜子，让血像桃花一年溅开来，
是多么美丽的事情。她这样一想，顿时不畏惧死，心中甚至对死有了一种迷恋。她
甚至有些陶醉在死亡这个想像的幻景中了，像桃花一样的血，该多美呵——
她把昨夭夜里的大太太送来的装参汤的碗用力扔到了地下，将一块碎了的瓷片
捡起来，用手摸了摸裂口，觉得够锋利了。她将左手放到梳妆台上，将瓷片重重地
按上去，并用力一拉。顿时，鲜血便从手腕处奔涌出来……
她甚至没有感觉到一点点疼痛，血从她苍白的手腕处流淌下来，在乳白色的梳
妆台上溅开。她凝视着一滴一滴的血像蓓蕾一样在梳妆台面上开放，仿佛自己进入
了一个花朵怒放的春天。她的整个脑袋里都是春天姹紫嫣红的景象……
进屋来叫若菊去吃早餐的丫环还以为若菊昨晚没睡好，在梳妆台前睡着了。她
轻声喊了一声四太太，见若菊没反应，便又接着唤了一声，还是没有反应。她走近
若菊，用手推了推若菊说，四太太，你醒醒，这样会着凉的。
就在此时她无意中看见了耷拉在梳妆台上的手和一滩鲜血，吓得妈呀一声大叫
起来，慌忙奔出屋去。
她用颤抖的声音尖厉地喊着：
四太太自杀了！
四太太自杀了！
…… ……
若菊苏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大太太那张多肉的脸。大太太见若菊
醒过来了，脸上就都舒展开来了，她的那只捻佛珠的胖手快速地捻着佛珠，兴奋地
说，阿弥陀佛，终于醒过来了，阿弥陀佛。
你为什么要救我？若菊有气无力地问大太太。
不是我救了你，是小红桃。大太太指了指站在他身边的年轻丫环说，就是她最
早发现你的，医生说，要再晚一点，你就没命了。
四太太。小红桃笑吟吟地喊了她一声。
她怨恨地睁眼看一眼小红桃，又把眼睛闭上了。
四太太，你怎么要寻短见呢？好死不如赖活，像你这样当太太都不想活，我们
当丫环的还活不活。
小红桃对若菊说。
大太太瞪了一眼小红桃说，你少多嘴。太太就是太太，不要跟丫环扯在一起。
小红桃只好低下头去。
是，大太太。
5
一个人欲死不能，这是莫在的悲哀。她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上天不肯要她
这样的女人。熊元庆听说若菊活过来，就气呼呼地进屋来了，他一进屋就冲若菊骂
道，你他妈的想死，没那么容易，老子要让你活，你就得活！你的死活，由老子来
定！
算了算了，大太大起身说，老爷，你有什么气，也该等她身体恢复了再说嘛。
熊元庆鼻子哼了两声，被大太太扶走了。小红桃留了下来，她端了红糖大枣粥，
来喂若菊；
四太太，你吃一点东西吧，你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
若菊这时才受小红桃的提醒感觉到肚子饿了，但她还是用虚弱的手将碗推开。
你啊，就爱多管闲事。
若菊指责小红桃道。
小红桃把碗放到傍边的桌子上，哭了。若菊没想到小红桃会哭，一时间不知怎
么安慰她，她索性把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这时她听见了她肚子饥肠咕咕的声音。
四太太，我小红桃要是知道你执意想死，我就不会喊人救你了。其实，你们做
太太的有什么不好，不愁吃和穿，哪像我们做丫头的。前两天，我爹托人带信来，
说要我带点钱回家去，说我妈挨饿浑身浮肿了，脚上烂了，已经流黄水了。可我哪
里有钱，我现在心里搁不下的就是我妈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四太太，送信来的人说，
我妈成天念叨，说自己不会死，她是怕死的，为什么你不怕呢？四太太，你还是吃
点东西吧。小红桃边哭边说。
若菊挣扎着撑起身子说，我吃。我为什么不吃呢？死，我再也不死了，小红桃，
你给我作证，我不死，我活，好好活。
小红桃就笑了，若菊发现，小红桃的笑是那么好看，她一笑，一颗生动的虎牙
就露出来了。
若菊大口大口吃着，直吃得泪流满面。上苍造人时为什么要造个肚子呢？为了
填饱肚子，多少人被污辱被践踏被损害了人的尊严。若菊想，穷人的地狱就在自己
身上，地狱就是肚子。
她狼吞虎咽了那碗红糖大枣粥，虚汗就从身体的四面八方冒出来，肚子饱了，
她感到了身体的极度虚弱。她浑身都是倦意。
四太太，我把碗送到厨房去，你好好睡一觉吧。小红桃说。
小红桃，等一下，若菊指了指床边那个膝编箱子说，你把它给我提过来。
若菊看着小红桃把箱子提过来，又从枕下摸出钥匙，对小红桃说，你帮我把箱
子打开。
小红桃把箱子打开，看见了一箱书。
四太太念过书？
若菊点点头。
你把书搬出来，里面有个小盒子，小红桃，我要送你一样东西。若菊说。
我不要。老爷告诫过的，丫环是不能接受太太的东西的。老爷说，太太的东西，
也是老爷的东西。
我送你的不是。若菊强调说。
不是我也不要，也不敢要，老爷知道了，会接我的。你才来，还不清楚，老爷
手下的人打人特狠。小红桃怯怯地说。
小红桃，你救了我，我该报答你。若菊说。
小红桃救太太是应该的，不要太太报答。小红桃道。
小红桃，我送一样东西给你，它可以救你妈的命。若菊说。
真的？小红桃的脸上泛起一阵欣喜，但她马上又摆摆手说，太太，我还是不能
要。
已经躺下去的若菊吃力地撑起来，她说，小红桃，还要我自己下床来吗？
太太，你躺好。小红桃慌忙过去为若菊拽好被子。
若菊伸手抓住小红桃的手说，小红桃，你听话，你妈妈眼巴巴盼着你救她的命
哩。听我和话，把书搬开，把盒子拿出来。
小红桃这次没有说不，她顺从地把箱子里的书搬出来，看到了里面一个蒙着金
黄色缎面的盒子。
把盒子给我。若菊说。
小红桃捧着盒子递给若菊，若菊打开，将一只玉镯取出来说，把这只镯子拿去
卖了，给你妈抓点药，其它的换成钱寄回家去。
若菊边说边将镯子塞在小红桃的手心里。
小红桃扑嗵一声跪在了若菊的床前。
四太太，你真好。
若菊说，小红桃，你起来，今后不要叫我四太太。
小红桃说，不叫老爷会惩罚我的。
那就老在时叫，老爷不在时就不叫。若菊说。
四太太，那叫你什么呀？小红桃问道。
你又叫四太太了，老爷现在可不在，若菊说，小红桃，就叫我姐吧。
姐——！小红桃激动地抓住了若菊的手，她显得好幸福，若菊也觉得好幸福。
小红桃，你快去把镯子当了。若菊摧促小红桃道。
小红桃出了门，若菊听见她在青石板上的轻快脚步声。
若菊想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当若菊合上眼睛时，门吱呀一声又响了。小红桃喘着粗气跑了进来。
小红桃，怎么了？若菊问道。
四……哦，姐，小红桃说，我捧着这镯子看了好一阵，越看越觉得这镯子像老
爷家的。
小红桃，这天下的玉镯子都差不多，你胡说什么呀？这怎么会是老爷家的呢？
实话告诉你，这是我上大学时，我的男朋友送给我的定情物。若菊说。
但我怎么看怎么像老爷家那对镯子。小红桃认真地说。
小红桃，你连姐都不相信吗？若菊说。
姐，即使是这样，我也不能要，这可时你的定情物啊。小红桃说。
小红桃，你看我现在都成了别人的姨太太了，还要定情物干吗？何况我男朋友
已经死了。若菊说。
死了！小红桃惊讶地问道。
死了，日本人的子弹把他打死了。他是一个军人。若菊动情地道。
那你更应该留着他做个纪念。小红桃说。
小红桃，如果他知道送给我的定情物救活了一个人，让一家人得到了幸福，他
在九泉之下的灵魂会得到最大的慰藉的。若菊说。
姐，你是我这生碰上的第一个好人。小红桃含着热泪说。
对姐还须这么客气么？我既然已是你的姐，做这一切都是应该的。小红桃，快
去，早一点能救你妈，你妈就早一点摆脱了死神，快去。若菊摧促小红桃道。
青石板上又响起小红桃快速的脚步声时，若菊觉得这声音胜过任何动听的音乐。
这是若菊觉得活着唯一有意义的时候。
6
也许是经历过一次死亡的缘故，若菊变得放肆了许多。她成天都在玩乐，有时
弹弹琴，有时出去散散步。厢房的后面有个后院，其它人进不来，她就搬一把躺椅，
到院子里晒太阳。她一丝不挂地躺在躺椅上，毫无羞耻。小红桃几次劝她说，姐，
不要这样，这样多不好。
怎么不好呢？小红桃，这样最好，人生来不也是这样赤条条的吗？小红桃，你
也脱了，跟姐一起晒太阳吧。若菊躺在躺椅上懒洋洋地说。
小红桃顿时满脸彤红。她摆摆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