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蒋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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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蒋子龙-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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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我还没有骑过骆驼,且生性好奇,喜欢刺激,在嘉甫的帮助下爬上了驼背。高
高在上,前面一团肉驼抵胸,后面一座毛峰靠背,颤颤的,悠悠的,美妙而新奇。
挺胸昂首,远眺天山积雪,纵览湖上景色,心情豪迈而恬悦。兜了一大圈儿又回到
蒙古包前,我还没做准备,骆驼就曲下前腿,后腿还高高地支撑着,我便一个前滚
翻从驼峰上摔了下来。幸好什么地方都没摔疼,连眼镜也没有打坏。连主人带客人
全笑了,这哈哈一笑,大家的感情亲近了,自然了。
    我们可谓是擅自闯来的不速之客。但对格森一家来说,不速之客也许就是稀客,
就是贵客。嘉甫杀羊,点火。格森把我们让进蒙古包,放上桌子,摆出奶豆、大馕,
沏上奶茶。
    不知是我们的红色桑塔那轿车停在绿草地上格外醒目,吸引了远近的牧民,还
是嘉甫的不同寻常的炊烟,告诉他的邻居们自己家有客人来了,牧民们有的骑马,
有的骑摩托车,有的步行,陆陆续续都来到格森的蒙古包。有蒙古族、维吾尔族、
哈萨克族,还有一些妇女和儿童。蒙古包里分成四摊,女人一桌,男人三桌。坐了
这么多人,并不显得拥挤,前面还有很大一块活动场地。它看上去不大,容积却很
大。许多人吸烟,包里却存不下烟气,通风好,冬暖夏凉。它直接以草地做床,却
不潮湿,我和达·刚布坐在新铺的毛毡上,干燥而温暖。大家穿着鞋在毛毡上踩,
毛毡却不脏,没有尘土泥巴,干干净净。蒙古包看似简单,实际并不简单,它体现
了牧民世世代代的智慧……
    达·刚布是蒙古包里年纪最大、地位最高的蒙族人,因此他代表格森一家向我
和另外两位同行的文友张少敏、李俊芬敬献哈达。然后著名的蒙族敬酒仪式开始了
……
    先由嘉甫敬酒,他端着满满一碗酒站在我的面前。我心里打鼓,这么多酒怎么
喝得下?可这酒不喝是不行的,你不喝他就会站着老唱下去。但是等到嘉甫开口一
唱,我立刻被震惊,被迷住。他的音调该高时则高亢嘹亮,穿云裂帛;当低时则沉
厚婉转,多姿多采。带着天山的雄浑粗犷,带着赛里木湖的辽阔优美,带着草原的
恬静自然,他脸上纯情切切,极为投入,好像不是在演唱,而是在诉说。他的声音
来自心灵,来自大自然,来自天堂。
    我听不懂他的歌词,但感到感情在被提升,心身在净化。
    我听过中国和世界上最著名的歌唱家演唱,他们技巧高超,音色辉煌,我为他
们热烈鼓过掌。但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感人,这么美好,终生不会忘记的歌声。嘉
甫是那么自然,朴实,真诚,不加任何修饰,袍子上带着水印、奶渍、草屑,他的
歌声里却真情四溢,创造了一种罕见的气氛,把人带入一种感佩不已的境界。
    他一首歌唱完,我不犹豫,没有废话,扬头把一碗酒一气吞下。莫说是一碗酒,
就是一碗酒精、一碗火药,也会一口吞下。生怕一个推让的动作,一句客套话,破
坏了嘉甫创造的这气氛。
    他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酒敬到谁的面前,谁便一饮而尽。蒙古包里极为安静,
只有他的歌声在激荡,无边的激情在漫溢。
    他唱的也许是一首连续的长歌,当他把酒举到刚布面前,举到他的姑姑菊德面
前,举到他母亲面前的时候,歌声变得沉郁、悲枪,流露出一种至纯至孝、倔强而
又自豪的情感。我心中涌动着一股美丽而又疚痛的感觉,禁不注眼睛发潮。不觉抬
起头,见男人们全都低着头,女人们满脸都是泪。身为主人的格森,哭着笑,笑着
哭,泪如滚珠。
    在内蒙占生活过多年的少敏君,大概在歌词中听懂了什么,在我身边已哭出了
声。泪光闪闪的陶德民老先生悄声向我作了简单的讲解:
    “他唱的是自己的身世:我是牧民的儿子,在草原上长大;母亲29  岁守寡,
扶养我们弟兄七个成人,吃尽万苦千辛……”我知道了他歌唱的内容,眼泪止不住
也流下来了。他的大哥中专毕业后在州里当了个经理一类的人物,他的三弟是武警
部队的战士,其余的弟弟们还在上学。只有他继承祖上成了地道的牧民,照顾母亲,
支撑着这个不寻常的家庭。
    嘉甫已经24  岁,准备明年春天结婚。
    他敬完一圈儿酒,他的表姐乌云站起来重新为大家敬酒。他曾是州文工团的舞
蹈演员,音色甜美柔和。她用专业演员的技巧和风度演唱,把蒙占包内的氛引向轻
松和欢乐:
    把斟满纯情美酒的金杯高高举起
    赛里尔白登赛哎
    献给尊敬的客人
    庆贺我们今天在这里相聚……
    乌云唱毕,她的母亲菊德,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站起来先高歌一曲蒙族的长
调,苍厚悠远,朴茂深沉。然后一首接一首,她自己放得开,别人的情绪也随着她
的歌声飞扬。
    菊德已50  多岁,但老得漂亮,老得萧洒,体健神旺。生命还在散发着朴实、
快乐、丰富、清新的气息。大家都浸沉在赤裸裸的诚实的快乐之中,相互之间感到
特别亲近,特别美好,空气一片洁净。
    蒙古包里似乎盛不下这茂大的逐渐高涨的热情和欢乐,几个男人带头,大家便
一窝蜂地冲出蒙古包,在草地上围成一圈儿,尽兴地唱,尽兴地跳。
    天空忽然飘洒下一阵细雨,不仅没有扫大家的兴,反而助了兴。女主人格森忙
里偷闲,换了一双半高跟皮鞋也上了场,舞姿还相当优美。她毕竟才只有46  岁。
我揣度着她的心境;突然闯来几个不速之客,招引得亲戚、邻居都来了,她的家像
办喜事过节日一样热闹、欢快。打破了往日的平静,也引出了对许多往事的回忆。
    丈夫去世的时候,大儿子只有13  岁,最小的儿子还在肚子里,放牧、带7 个
孩子、顾家、顾草场,更不要说一年两度的大搬家——迁场,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
天灾人病,全压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身上。她有过悲痛欲绝的日子,也有过感到活不
下去的时候。改嫁容易,做烈妇容易,做寡妇难。做寡妇并教子成人就更难了!
    她终于守住了自己,守住了儿子,守住了简单,守住了纯朴,于是也守住了自
己赢来不易的幸福和欢乐。悲痛和不幸也是一种财富,给了她意想不到的收获和喜
悦。儿子们都长大成人了,且很有出息。
    真是缘份,格森的大儿子阿尔肯,不知是听到了什么消息,还是凑巧定在今天
回家来看看,当草地上的歌舞进入最热烈奔放的时候,他出现了。
    穿着跟我们差不多的衣服,也是大高个,一盘圆脸,那笑容跟他弟弟差不多,
老实,腼腆。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草原青碧如洗,空气清洁芳香。远山如
黛,苍苍莽莽。湖面上有白色气团升腾,浮动,如梦如幻……
    阿尔肯邀请大家重新回到蒙古包就坐,他以家庭长子的身份又从头给大家敬酒。
和嘉甫相比,他更像一个专业的歌星,嗓音淳厚、圆润、悠扬。别人数不清,他自
己也记不清会唱多少首歌,可以纯熟的用蒙、汉、维、哈等多种语言演唱。每首歌
都唱得很地道,却不费力。
    他敬完酒,嘉甫抬上来大半只煮熟的羊,冒着热气,散发肉香。
    按规矩阿尔肯把刀递给我,让客人先动手。
    在陶德民老先生指导下,我割了一块最好的肉,用右手托着送到阿尔肯的嘴边,
他吸溜一声一口吞下,又回赠了我一块。嘉甫又端上大盆的手抓面,宴会就正式开
始了。
    我的五根手指直接参预,却不如两根筷子和一个勺更灵便好使。单抓肉还可以,
想抓起拌在肉里的面条可就难了。不得不蹲起身子,两只手一块下,往嘴里捞。
    我完全放松了,狂热得忘形了。心里有一种净化感,胸中的尘垢积闷一洗而净,
心上的厚茧脱落,像孩子一样赤裸了,真实了,信任自己和周围的朋友,也非常喜
欢他们和自己。今天与其说是格森一家的节日,不如说是我的节日,我的心魂的节
日。
    我的灵魂里响起一种乐声。
    席间,格森作为一家之主最后向我们敬了酒。她神情虔诚而和顺,一言一行都
有善良的内在境界的烘托,显出一种高贵的气质。她的款待和奉献是真心的,而且
为对别人的款待和奉献感到快乐。这种真情正是灵魂的生命。
    她那清美、柔弱而又强大的灵魂,令人炫目,令人想亲近她,敬重她。
    我向格森一家,以及她的亲戚、朋友、邻居,还有老州长刚布,睿智、飘逸、
随和的陶先生回敬了酒。我没有唱歌,我的歌声还没有那么善解人意。
    我只能说我的感受,我的感谢。
    我想起了成吉思汗的一句话:“世界上只有一个最好的女人,便是我的母亲。”
我多想有机会把自己的家人、朋友、同事也带到这个蒙古包里来,让他们感受一下
怎样做母亲,怎样做儿女,怎样做亲戚、做朋友、做邻居。人是多么美好,人与人
之间的感情多么美好!
    人类苦苦追求的文明境界,恰恰在这天山脚下在这赛里木湖畔的草原上让我们
体味到了……
    不知不觉,我们在格森家呆了7 个多小时。我们当天还要翻越天山,还有近300 
公里的路程要跑,虽然舍不得离开格森的蒙古包,也不得不辞行了。
    喝了刚布送过来的上马酒,不知说了多少声“再见”,挥了多少次手,最后还
得钻进汽车。
    汽车在撒欢似地翻坡越岭。许久许久,大家都不说一句话。心里恋恋的,像失
落了什么。意识还不愿从格森蒙古包里那种良善无争的氛围中出来。耳边还响着嘉
甫的歌声……
    我忽然也想唱,也想喊,却记不得曲调,只记住后面的三句歌词:
    “……到此方知滋味别,粗衣淡饭是家常,养得一生一世拙。”
                      6。抚摸冀东大地那道裂开的伤口
    中央电视台拍摄《话说运河》的特别节目,曾约我写南运河一段的解说词。理
由很简单,因为我是沧州人。我也未加考虑就应了。南运河的主要河段在沧州境内,
它的各种神话、故事同样重要地占据着我童年的记忆。尽管沧州很穷,在“度荒”
的年月和“文革”时期,沧州人讨饭的很多。但我的意识深处仍然为自己是沧州人
而自豪,这恐怕跟运河不无关系。
    历史是在河边长大的。是水养育了人类文明。没有人告诉我,我很小的时候就
知道了:离运河近的村子就富,离运河远的村子就穷。运河边的地有灵气,庄稼长
得水灵,萝卜格外脆,白菜格外绿。住在运河边的人也有灵气,长得水灵,见多识
广,聪明善良。对那些过往的纤夫,饿了有饭,渴了有茶。
    人们不叫它运河,都叫它“御河”——皇帝的河,相传明朝第十六代皇帝朱佑
樘,派人到沧州选美,闹得鸡飞狗跳。一个长着满头癞疮的傻丫头骑着墙头看热闹,
顺手还把惊飞了的花公鸡揽在怀里,这时恰恰被选美的钦差一眼搭上,认为她就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的“骑龙抱凤”的贵人。傻丫头进宫前总要洗洗头,打扮一番。
提来“御河”水,从头到脚洗个痛快。满头癞疮竟不治而愈,长出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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