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蒋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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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蒋子龙- 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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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清一浊,又很容易混合在一起。男人更喜欢这样说,可谁愿意承认自己是一堆泥
呢?现代文明人讲究洁净,谁愿意让自己身上沾泥呢?
    人的一生都在躲避泥,天天洗泥,直到洗死,死后还要通身擦洗一遍。
    擦洗干净以后却要入土为安,最终化为泥土。人都是土里刨食,最后被泥土所
吃。人虽然厌恶泥,却注定要和泥为伴,难解难分,相互转化。
    由此看来,无论男女都是泥做的。
    摸摸身上的肉,用力掐会痛,用刀子割会流血,怎么会是泥呢?当你接触水,
认真观察水的时候,就由不得你不信——游泳中心有两个池子,大池50  米长,8 
个泳道,可举行正式的游泳比赛,平时专业运动员在这里训练。还有一个浅水小池,
供初学游泳者在里面练习水性。大池是循环水,永远清澈湛蓝,一碧到底。小池是
死水,一周换一次水,换上新水后能清澈两天,第3 天就有点像清汤的颜色,第7 
天就变成了广东的例汤。我一直在大池里游,只是对小池里水的颜色感到奇怪,没
有想得太多。
    有一次服务员放水清理小池,我走过去看,不禁大吃一惊,池底一层黄糊糊的
黏泥。我问服务员这泥是哪来的?服务员对我的大惊小怪不以为然,说是人身上掉
下来的。我仍不解:人身上哪有这么多泥?
    答:人身上都是泥。
    这泥是哪儿来的呢?下水者只穿一件游泳衣,下水前要经过检查身体,交费,
对年龄和级别也有不太严格的要求——这就是说来游泳的人大都比较“体面干净”,
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来的。排除了下水者把自然泥带进池子的可能性,那些泥就
只能是游泳者自身产生的,自然产生的。
    看了这一幕,谁还敢说自己“体面干净”呢?
    此后再看社交场合那些红男绿女,会场上主席台上那些衣冠楚楚的人物,车站、
码头、广场上那些拥挤的人群,觉得和自己一样都有一股泥腥味。
    下了水池没有一个人能保持神秘感,水真是一种伟大的液体,不仅一视同仁地
接待所有裸体,还能测出裸体上的泥。
    农民讲,出水才见两腿泥。永不沾水,就不显泥。文明人发明衣服就是为了遮
泥,遮住泥就是遮住了羞。所以到处都只见衣服不见泥,人于是就变得大模大样了。
    热了容易出泥,即便是刚洗完澡,再一出汗,仍是一抓一把泥。“四清”时有
句名言:“让干部下楼洗个热水澡。”历届政治运动都运用热水下泥这一道理。不
仅政治运动出泥,体育运动也出泥,如果人站在水池子里不动,池底就不会存那么
多泥。谁若不承认自己有泥,一运动泥就出来了,运动洗泥。
    大池子里游泳的人更多,池底反而看不到黄泥,因为是活水。活水冲泥,死水
存泥。一个人也一样,不行动泥就往里长,久而久之,泥把内脏封死,离整个人变
为泥土就不远了。
    泥养人,泥埋人,人讨厌泥,人又沾泥、生泥。一部人类史,就是生命和泥合
合分分、争争斗斗。
    大自然设计的规律,真是绝妙,没有任何生灵能够违背。为人该躲泥的时候就
得躲,该承认有泥的时候也得承认。顺其自然,抵制不自然,方能自自然然。
                               8。生的艺术
    我曾以“赤橙黄绿青蓝紫”为题写过一部中篇小说,现在重提这几个字不是为
它写续篇,而是想以这个“色谱”比喻人的美和生活的美应该是丰富多彩的。“万
紫千红才是春”,五颜六色才是大千世界。真实的世界要比门捷列夫图表上的元素
还要复杂,主宰世界的人,难道不更应该五颜六色一些吗?什么都是标准件,统一
规格,全国通行,成龙配套,便于组织,便于领导,好处无穷。这是工业生产,系
列化和标准化的确行之有效。然而人们的生活呢,也应该系列化和标准化吗?也应
该随大流一窝蜂整齐划一吗?
    旅游者每到一地,总喜欢找出那个地方独特的风格。我一到贝尔格菜德,也就
想找出这个城市规律性的特征,经过了解得出的结论却是:没有规律就是它的规律
;人人都有自己的特征,就是贝尔格莱德人的特征。
    楼房林立,却一座一个样式,很少能找到两座一模一样的房子。他们为什么不
嫌麻烦?像我们北就前三门的大板楼,整齐一致,如排队一样好看。
    设计出一个图样,大家都可以照着样子盖,这要省多少事!就连贝尔格莱德城
郊的私人别墅的栅栏也是一家一个样儿,你搞铁的,我就搞本头的,你出这种花样,
我变那种图案,实在不行还种上一圈花木当围墙,反正不跟别人真复。屋里的装饰
更是花样翻新,有的挂画儿,有的摆工艺品。我在农村的一个私人饭店里看到墙上
挂满了玉米、辣椒和各种动物标本,有山鸡、松鼠,还有老鹰嘴里叼着一条眼镜蛇,
栩栩如生,倒也别有情趣。我到一位作家的家里去做客,一走进客厅看见迎面墙上
挂着一只足有半米长的巨形皮鞋,鞋的前面有一个向上翘起的钩子,鞋窝里放着瓷
器和工艺品。这是按照14  世纪塞尔维亚反抗土耳其人侵略的民族英雄卡拉骄耶维
奇穿的鞋样式仿制的。
    人们的生活情趣很浓,想尽办法用各种各样的形式来点缀生活,一方面享受现
代化的物质文明,一方面又想把大自然的美抱在怀里。孔雀、鸽子、松鼠等可以成
群结队在大街上逛来逛去,汽车都要给它们让路,和人享受平等的权力。保护它们
当然是为了人类自己,至少可以调剂人们的情绪。当你心情烦闷、郁郁寡欢的时候,
那些野生的飞禽小兽飞到你的脚边,爬上你的膝头,你的心胸不知不觉会开朗起来。
在贝尔格莱德大大小小的商店里和各种各样的家庭里,都养着很多鲜花,种类繁多,
各家也都有自己所爱,多数不重复。鲜花是美的,它可以寄托和表达各种美好的感
情。送朋友和献给烈士碑都用鲜花,我没有看见塑料做成的假花。好像美必须真,
美而不真,不是真美。
    南斯拉夫人的衣服更是多种多样,可以说朴素而不雷同。在大街上很少看到有
两个妇女是穿一样的衣服,就连他们脚上穿的鞋,手里提的包,也是一人一个样儿。
服装店里的衣服全用衣裳架挂出来,任顾客挑选。你若是想买100 件不同颜色、不
同样式的服装很容易;若是想买10  件同种颜色、同种样式的服装,就会难坏了商
店的服务员,只好往别的商店打电话求援,能否给您凑足也很难说。“虎美在背,
人美在内”。我曾和南斯拉夫朋友谈论过他们的服装和种种关于美化生活的话题,
开始他们感到惊异,因为他们并没有留意这些现象。
    热爱中国历史和文学、极为崇拜李白的文艺批评家米路丁说过一段话,给我的
印象很深。他说:“你们中国作家观察得真细,真是旁观者清。我们认为设计房屋
是一种创造,既然是创造,别人已经有的,你就应该避开,拿出你认为是最新的样
式。人的个性五花八门,审美观不一样,智力也不等,他(她)们的服装怎么能千
篇一律呢?”有一次我路过一家很大的皮鞋店,本不想进去,只扫了一眼它的橱窗,
就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在干净漂亮的大橱窗里摆着好像是刚从森林里锯下来的半截
桦木树身,那一双双样式新颖的高跟皮鞋,就摆在粗糙的树干上,那树皮上仿佛还
挂着泥土,长着青苔,那时髦的皮鞋和土里土气的木头摆在一起。店里的布置就更
新奇了,仅屋顶的设计就可以看出鞋店经理的创造风格。
    他没有糊塑料纸,没有刷油漆,没有画出任何图案和花纹,而是把粗细不等的
树截成了一片片,不加任何修饰,镶嵌在屋顶。树木本身疏密不等的年轮,组成了
一组组美妙的图案,有一种特殊的大自然的风韵和从原始森林里吹来的野味。
    你可以不赞成这种设计,但不能不钦佩这种创造精神。不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生
活的美,而是千方百计地为生活增添美。每个人的才能都可以施展,每个人性格中
美好的部分都可以充分发挥,心里怎样想,嘴就怎样说,身体就应怎样去行动。美
的生命是真诚的,而不必虚伪和矫饰。
    努力创造吧,创造物质美的同时,不要丢掉精神美,提高生活的艺术,让生命
永远充满新的活力!
                               9。死的艺术
    一个秋高气爽的星期天,我参观了有名的克索瓦教堂。出来后,陪同的人提出
要看看教堂对面的墓地。我不以为然,心想:坟地有什么好看的!我从小害怕走坟
地,种种叫人毛骨悚然的传说总是和坟墓有关联;“鬼打墙”、“鬼吹灯”大都发
生在有坟头的地方;就连坟地里的老松树上,也常有巨蛇怪蟒栖身,一口能吞下从
坟地边走过的小孩子。这都是幼时留在我心里的印象。“人死如虎”,坟场就是凶
地。但是,出于礼貌我还是跟了过去。来到墓地的门前,我却一下子惊呆了,禁不
住在心里赞叹:“哦呀,坟地原来还可以搞得这样美!”这里没有坟头,只有一块
挨一块的墓碑,大小不等,形状不同,颜色不一。有的高如门楼,雄伟庄严;有的
小如算盘,玲珑剔透。有的华丽,有的朴素,有的热烈,有的安详。有的用大理石
雕成,有的用水磨石砌成,有的用天然石刻成。每块墓碑上都镶有死者的照片,那
照片也选择得很讲究,富有生活气息,栩栩如生。墓碑的前面,有的开出一块长方
形的土地,上面种上花草;有的铺上一块长方形的大理石板,石板上摆了一盆花;
有的碑前堆放着亲人送来的鲜花和食品。
    墓地像一个建筑和雕刻艺术的展览会,千姿百态,奇花异彩。这里把死和恐怖
分开了。用艺术使死者长留人间,用艺术寄托了生者对死者的悼念和哀思。活着的
人什么时候想念死去的亲人和朋友,来到墓地,站到他们的墓碑前,看着死者生动
的照片,为他们碑前的鲜花浇上一点水,就会觉得死者如生,就在眼前。
    我想,这比那些势不可挡的深埋队,将坟头一律削平,将逝者埋到地心深处要
好得多。那样,生者找不到亲人安息的地方,墓碑只好竖在自己的心头。千种哀思,
万般怀念全压在心里,人怎能经受得起,感情越积越沉,会形成一种无法排遣的心
病。
    不要小看这死的艺术,它表达了人的价值,抚慰着活人的灵魂。
    我抬头再望望对面雄伟的克索瓦教堂,忽然有了新的感受,心里涌出一股莫名
其妙的肃穆的情绪。严峻挺拔的教堂主楼,显得脱俗超尘,做视着苍穹,镇慑着四
方八界。它周围那几十个气势森严的塔楼,则像守卫天涯宇环厅的金刚卫士。特别
是在它脚下还有这样一片变死为生、令人眼花缭乱的墓地,用艺术的光彩战胜了死
神的恐怖,造成了一种人能永生,精神长在的气氛;更增加了教堂的赫赫威势,给
教堂罩上了一种神圣的、庄严肃穆的光圈。
    奇怪的是刚才参观教堂的时候并无这种感觉。克索瓦教堂每到星期天才接纳来
祈祷的人,举行祈祷的仪式。到了这一天神父才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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