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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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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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司猗纹的父亲司先生因公务的变化也举家迁往北平。他在响勺胡同的
“勺头”购置了一处可观的宅院,并对赋闲在家的庄老太爷不断有所周济。庄坦
的问世,司家对庄家的周济,又便司猗纹的地位在庄老太爷眼里有了变化,庄家
的日子也开始灵活起来。然而庄老太太不久病故了,二公子庄绍安又娶太太又出
洋留学,庄家的日子又出现了窘态。

    司家目睹亲家的拮据,主张庄老太爷卖了宅院,干脆搬到响勺胡同与司家同
住,司先生愿意把一个规模不少的跨院送给庄家。

    司猗纹将父亲的意思传达给公公,庄老太爷权衡再三,终于带着窘态接受了
亲家的邀请。但一住进司家的跨院,他便感受着一种寄人篱下的凄怆。相形之下
司猗纹却自在起来,她不是坐着司家汽车和父亲一起听戏赴宴,就是与她那同父
异母的妹妹春游踏青。这一切的优越仿佛都是司猗纹有意展示给公公的,是对他
那自视清高的无言的回击。庄老太爷在司家住得气闷住得羞恼,他将一切都归结
为自己的背时和司家的北迁。以至于当亲家兴师动众地出面为他做六十大寿时,
他却恼羞成怒地憎恨起司猗纹来。他开始在日记中一面感叹自己一面诅咒司猗纹,
他用司姓的英文字头s 来代表她。

    司猗纹无意中窥见了庄老太爷日记里对s 的诅咒,她经过一大阵怒火中烧之
后,便暗笑起公公那种既要面子又不甘清贫、既要自尊又经不住虚荣所惑的懦弱
了。如果说从前司猗纹的确是全心全意为庄家的饱暖操心,那么庄老太爷的日记
提醒了她,使她第一次想到为什么一定要助纣为虐呢?他是什么?他不过是这个
家庭里一个没用的摆设,摆着,绷着。她只有藐视他。

    不久,司先生病故。司猗纹与刁姑娘之间为遗产展开了一场争执。原来那刁
姑娘是个有心计的女人,过门不久便练得一手与司先生笔体相同的行书。她人丑
字不丑,用这漂亮的字体伪造了一份遗嘱。遗嘱里说因司猗纹已出嫁,故司先生
过世后财产应全部归夫人及次女司猗频所有。

    这个带有明显破绽的遗嘱一下子激怒了司猗纹,她单枪匹马四处奔走请律师
打官司,结果司猗纹赢了,司猗纹终于赢得了一份可观的财产。她决定离开这个
没了司先生、只有那个刁姑娘的司家。于是她坐着洋车跑四城,最后又是在东城
找到一处不算阔绰、但还令人满意的两进宅院。司猗纹到底又“背”着那包袱一
样的公公离开了司家跨院,搬回了东城。

    庄老太爷又是和那麻将桌一起,跟随司猗纹搬人了新居。这种本不该由女人
抛头露面的事,居然都由她一人的力量办妥了。庄老太爷无言以对,他听着儿媳
的指挥,认可她理事的才能,一种妒忌加愤愤然的心情又萌发开来;从此他就要
住在她花钱她跑四城买下的院里,去做一个貌似的老太爷。于是在东城这套新居
里他开始气急败坏地斥责下人,加倍刻薄地对待司猗纹,他决心要用这种严厉和
刻薄来支撑他这貌似的地位。他可以当着全家把丁妈为他端到眼前的饭菜倒掉,
他可以当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对司猗纹施以无理。他的日记里对s 的言辞也更加激
烈,甚至当他的大便出现偶尔不规律,也将那原因归结于司猗纹为他安排的饮食
不当所致:“今日出恭三次,便不成条,与s 的饮食安排直接有关。”

    庄老太爷对司猗纹的种种挑衅,更加激起了她对他的藐视。她努力经营着庄
家,精细地计算着开支,和颜悦色地使用着下人,使庄家的下人很快成了司猗纹
道义上的同盟。

    于是老太爷的懦弱,庄绍俭对家庭和儿女的不负责任,在司猗纹的经营才能
对比之下越发惹眼了,这种对比的悬殊简直就是给庄老太爷最直接的难堪和打击。
他开始用笼络庄晨和庄坦的方法来贬低他们的母亲,为此他不惜给他们讲述连他
自己都嗤之以鼻的《女儿经》,用那“经”里的“道德”观贬着司猗纹的一切一
切。他还拿自己那点仅有的积蓄不断给庄晨庄坦添置新装。他给庄坦做不合乎年
龄的上档料子的西服,给庄晨买光可鉴人的漆皮鞋和长筒丝袜,他努力在孩子面
前证实着他的存在。

    司猗纹暗笑着,却故意当着孩子夸着公公的大方。

    这年春节,庄绍俭从天津回家来了。他空着两只手,脸色很黯淡,带着一种
不自觉的神不守舍坐在了那张麻将桌前。
庄绍俭从天津回北平过年,被司猗纹接纳下来。

    在除夕守岁之后的深夜,当庄绍俭还在院子里徘徊时,司猗纹已精心调整了
卧房灯光,精心为他们那张不常共用的大床做了铺陈。她洗浴打扮完毕,便开始
等待庄绍俭。

    司猗纹的举动倒成了对庄绍俭的一种气势、气魄、气焰。西服革履的庄绍俭
终于进了司猗纹的房间,但他只是在屋里踱步。他的踱步看上去不甚自如,他和
司猗纹保持着距离。

    司猗纹漫不经心地往床前的炭火盆中添炭,木炭加进去,火苗噼里啪啦溅起
来,房间变得暖融融的。

    庄绍俭在暖融融的房间里到底上了床,在司猗纹为他和她造就的这块天地里,
他还是与她保持着距离。——司猗纹对于距离很是不陌生,傲慢的,讨嫌的,沉
闷的,故意的,高高在上的,怒气冲天的……有时她战胜了距离,有时距离战胜
了她。今天司猗纹领受的这距离不似平常,那像是一种罕见的猥琐。这猥琐却使
司猗纹表现了前所未有的宽宏和前所未有的对他的需要。假如庄坦的诞生是那次
他纠缠她的结果,那么现在倒像是她在纠缠他了。最后,就像那次她终究敌不过
他对她的纠缠一样,他也没能敌过她对他的纠缠。

    庄绍俭服从了司猗纹对他的纠缠,但她终究没有任何获得。她放弃了他。庄
绍俭早已转过身子。她觉得他正用自己的脊背挡住自己。

    司猗纹想,万变不离其宗,感觉虽新,原因却旧。做爱需要的是无邪,没有
无邪有赤裸裸的肉欲也行。此刻庄绍俭哪样儿也不具备。你看起来猥琐、自卑、
紧张、胆怯,这是你对我表现的一种,一种表现罢了。她没有再纠缠他,只是不
断观察他。每日

    他都是眼光呆滞,神情恍惚,她猜测着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几天后,庄绍俭就像突然归来一样又突然离去了。这种突然很容易使人联想
到逃避,他就像从一个预先的料想中逃避出去一样,他又像逃避一个已经由他造
成的料想,那料想或许已经变成事实。

    事实不久便被司猗纹证实了。司猗纹突然感到身体有一种陌生的不适:先是
排尿时的异样感,之后又发现大腿两侧鼠蹊线上的红斑。她像遭了电击,她头昏
目眩着为那现象寻找答案,她想起在扬州庄绍俭说过的“小红鞋”和她的那儿;
她想起八大胡同里的莳春院;天津不是还有个著名的裕德里吗?她想。由此她还
想到北平的街道胡同那些阴暗角落里张贴的那些广告,为难以见人的病症而张贴
的难以见人的广告。原来肮脏的病症却都被冠以最美丽的字眼,“花柳”“杨梅”
便是对那类疾患的统称。

    司猗纹没有一味去诅咒庄绍俭的不洁,她更多的是怨恨自己,怨恨这具光洁
白净的肉体对他的纠缠,这肉体需要的就是他的不洁吧?从此她就像惩罚自己一
般,常常赤裸着下身叉开双腿在床上静等。她等待着一个时刻,等待着她那干净
的灵魂从这不干净的肉体不干净的阴道里穿越出来,让那灵魂无牵挂地向上升腾,
向无人无物的境地升腾。

    她躺着,她愿意用这个放荡的自由自在的无所顾忌的见不得人的姿势,亵渎
她精心营造的卧房精心营造的家庭。她愿意忘我,在忘我中让自己烂掉,她烂得
越彻底就越好看。

    有一次她把端着洗脸水进屋的丁妈吓了一跳。丁妈无法想象她所崇敬的大奶
奶如何会用这种姿势来迎接她。她扔下脸盆,心里怦怦乱跳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一生中从未见过裸体的女人她甚至没见过她自己。现在她不知是惊还是奇,还
是惊奇。她呆立正床前不敢开口又不敢离去,后来她还是横下一条心选择了离去。
但是司猗纹叫住了她,她把一切全告诉了丁妈。

    对丁妈的诉说毕竟又使她想到了解救这个词,她的灵魂不忍抛弃这个肉体她
又生出了解救自己的信念和力量。她开始让丁妈去那些阴暗角落里,从那些泛着
尿碱的厕所墙上那些犄里旮旯的电线杆上发现那些救人广告。

    她们终于发现了一种能使病人起死回生的药品“606 ”。用了它。

    几个月后,司猗纹那些现象消失了,她无人知晓地发病又无人知晓地康复了。
当她确认自己的体内彻底排除了最后一丝病毒时,她才把自己投进丁妈怀里哭起
来。许久以来她一直寻找着一块可以哭的地方却寻找不到,她常觉得世界很大可
供人流泪的地方却很少,她在寻找一种可供灵魂畅游的空间而不是一块具体的地
皮一个房间一片树阴,现在丁妈那寡淡朴素的襟怀终于承受了她灵魂的畅游。这
个不识几个大字的、只能替司猗纹辨别出“606 ”符号的乡下粗人并不明了在她
怀中悸动的这颗头颅里到底装着些什么,她只是用她的灵魂感悟,接受着这头颅
里的悲悲喜喜。

    司猗纹四十岁。她以一场恸哭结束了她的前四十年。

    她不似那种历经摧残、出浴泪河、再无所思所求的女人,她以娇艳得可疑的
丰姿又出现在家人跟前。庄老太爷终归没有明了儿子扔给了司猗纹什么灾难,也
终归未能了解司猗纹已是大病初愈的儿媳。他只感觉到她比过去新鲜,连姑爸也
觉出司猗纹身上哪儿都是光彩。

    在毒水里泡过的司猗纹如同浸润着毒汁的罂粟花在庄家盛开着。从此她不再
循规蹈矩、矫揉作态地对待自己,她经常用她那个习惯了的姿势大模大样地把自
己劈在床上。她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姿势,这姿势有着一种无可畏惧的气势,
一种摄人魂魄的恐吓力量,它使那些在做爱时也不忘矫揉作态的预先准备好优美
动人姿势的女人黯淡无光了,这种女人也包括了从前的她自己。

    也许是生病对子女的大意,也许是病后的妖冶,近来她经常忘记庄晨和庄坦
的存在。这倒使得他们更加深了对庄老太爷的感情,他们放学回来常常扎进爷爷
房间,听爷爷为他们念“弟子规,圣人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司猗纹
对此并不认真,如今她像是一个能容忍万般事端的明事理的儿媳,好脾气的嫂子,
宽容大度的母亲。但是经过毒法浸泡的司猗纹却在酝酿着一个危险的计谋,她被
这计谋弄得兴奋、气短却又快乐非常。她决心拿自己的肉体对人生来一次亵渎的
狂想,那不是爱也不是恨,那只是一种玩世不恭的小把戏。她选择了她的公公庄
老太爷。
    那一夜月光很好,还有微风。但司猗纹并不需要月光和微风,她想最好来点
乌云狂风,乌云狂风才和她的行动更协调。在卧房她先把自己脱了个赤条条,又
对着镜子验证了一下她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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