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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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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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着,煳锅味儿总也遮不下去。直到快喝完时,豆浆才变得齤儿甜。这时她也才
发现原来她独占的这张方桌很脏,到处是芝麻粒、烧饼渣,用过的碗筷也没人收。
而她就好像正在别人遗留下的汤汤水水和仰翻的碗盘里择着吃,这使她自己这份
吃食也变成了残渣余孽,连这份残渣余孽也像是谁给她的一份许可。也许这就是
一个小铺的风度人们的一种习以为常。但司猗纹不行,司猗纹在眼前这个“许可”
里感到的是一份狼狈,刚才心中那些许的安静就立刻变成了桌上那一片覆地翻天。

    那么,干脆就再来一碗。

    多年来司猗纹练就了这么一身功夫:如果她的灵魂正厌弃着什么,她就越加
迫使自己的行为去爱什么。她不能够在她正厌恶这脏桌子时就离开它,那就像是
她的逃跑她的不辞而别。现在她需要牢牢地守住这桌子,守住她的狼狈,继续喝
她的煳豆浆。这是一场争斗,一场她和脏桌子煳豆浆的争斗。她终于战胜了它们,
成了这场争斗的胜利者。过量的豆浆使她有点恶心,使她那从来都很健康的胃有
点发胀。她松垮着自己,又挺起胸做了一个“拔高”,让豆浆在肚里尽快下沉。
然后她掏出手绢掸掸嘴和手,扭头打量起窗外街上的行人。

    整个北京现在才真正苏醒。像每天一样,年轻人绿的军装红的袖章又猛然在
大街小巷汹涌起来。它们正打破一切人的美梦一切人的图安静,它们也正在提醒
司猗纹:你别以为这个背静得与世隔绝的小铺有什么与众不同,你面前这张又脏
又可爱的桌子你的焦圈蜜麻花和外边只隔着一层玻璃,这玻璃只需轻轻一击就会
粉碎,就会和外边变为一个世界。现在我们不打破它是顾不上它的存在,顾不上
它的存在就等于顾不上你的存在,但顾不上并不等于这儿没有你。

    司猗纹分明看见几个小将冲这玻璃轻蔑地瞥了一眼,她相信他们看见了她的
存在,看见她正拿着手绢在这儿旁若无人地掸嘴。她躲开了那眼光,迅速做了个
侧身动作将自己背到一个那眼光所达不到的地方。

    如果前些天他们的抄家、破旧只给她带来了惊恐和一丝苟且偷安的幻想,那
么此刻这眼光已经告诉她,她将在劫难逃。今天你坐在这儿喝豆浆嫌煳嫌桌子脏,
明天我们就会打碎这块玻璃把你拽出来让你跟我们在街上“散散步”。那时的你
就不再是拿着手绢掸嘴的你,这块破玻璃将把你划个满脸花,你就带着这满脸花
去跟我们经经风雨、见见世面。

    司猗纹懵了。

    司猗纹恍然大悟了。

    司猗纹从桌前站起,待一队红绿人马走过去之后,才把留给眉眉的那只蜜麻
花包起来走出店门。她听见前边又传来了“要革命的站出来,不革命的滚他妈蛋”
的口号声。那口号很疹人,就像她听见小将们抄家破旧时有人被打得惨叫时那样
疹人。然而司猗纹到底有“功底”,面对这疹人的口号她需要的是洗耳恭听,听
出些滋味听出点感情。果然,听着听着她就觉出了它的几分可爱;原来他们喊的
正是她的日夜梦想,也许不仅是梦想,那应该是她的发明,她的一个被别人盗用
了的发明。

    在旧社会刚告结束、新社会尚在开始阶段,司猗纹就在心里默念这口号了。
像她,一个旧社会被人称做庄家大奶奶的、在别人看来也灯红酒绿过的庄家大儿
媳,照理说应该是被新社会彻底抛弃和遗忘的人物。然而她憎恨她那个家庭,憎
恨维护她那个家庭利益的社会,她无时无刻不企盼光明,为了争得一份光明一份
自身的解放,她甚至诅咒一切都应该毁灭——大水、大火、地震……毁灭得越彻
底越好。于是新中国的诞生与她不谋而合了。

    但是新政权并不是属于她的,“受压迫”“求解放”这些概念用于她也不尽
贴切。那么她要生存得合情合理她要与新社会同步,必得另辟蹊径。于是她苦思
冥想便想出了一个最适用自己的新口号:站出来。站出来是面对这政权的一个新
姿态,站出来是面对从前那个庄家大奶奶的一次脱胎换骨,站出来又意味着你必
须先付出点什么。不久她找到了这种付出的形式,她发现这个政权最最欢迎最最
提倡的便是劳动。好像当时报上登的、会上讲的、书上写的、歌中唱的都是劳动:
劳动生产,生产劳动,劳动光荣,劳动神圣,人类解放靠劳动,劳动能把人类解
放。“发动了机器轰隆隆地响,举起铁锤响丁当,造成犁锄好生产,造成枪炮送
前方……”都是劳动。于是劳动使人脸上放出了红光,脸上淌下了汗水。于是全
新的人,全新的形象出现了。她就在那个脸卜淌着汗水放着红光的队伍里发现了
自己。
    那么她“站出来”了。

    其实劳动对于庄家这位大奶奶也并不新鲜,她从来没在劳动面前偷闲认输,
从前连下人老妈子干的活儿她也没少干。为了拯救几经沉沦的庄家,司猗纹表现
了少有的忘我精神。自然,聪明的司猗纹并没有把那时的劳动和现时新政权的号
召画等号。那时你劳动了,并不等于你现在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劳动者了,为了变
成一个全新的劳动者你还得“站出来”去表现一点什么。你的劳动不该再是关起
门来为拯救庄家而费劲拔力,也不该再是仅仅为了自己的餬口。是为了什么?对,
解放全人类,为了解放全人类才必得先去餬口。现在你要走出家门处处像个普通
劳动者,像个街道老娘儿们那样去亮相,甚至用她们的口音她们的说话方式去说:
“有缺人手的地方就言语声儿,为新中国出力我什么活儿都愿意干,闲着能把人
闷死。”

    司猗纹站出来了。

    新中国接纳了司猗纹这个劳动者。

    糊纸盒。她手下是点心盒,火柴盒,粉笔盒,鞋盒,粉盒。洋钉、大头针、
螺丝杆螺丝帽、子母扣都得有盒。

    锁扣眼儿。洋布、卡其布、华达呢、褡裢绒、人造棉,做成的衣服都要有扣
眼儿。海军呢、凡尔丁、派拉蒙、嘎别丁都要变成衣服,扣眼儿都得由人来锁。

    砸鞋帮。她手下是大人鞋,小孩鞋,老头鞋,小脚鞋……尖口的,圆口的,
礼服呢的,冲服呢的,小帆布的,双道梁的,骆驼鞍儿的——是鞋就得有帮儿。

    突然,她面前出现了一个革命首长家庭,那是坐落在一条高深胡同里的一个
高深院子。现在她不是这院子的主人她也不姓司,她姓吴,叫吴妈。这是她给自
己的改名换姓,一个必要的改名换姓。“吴”音为“无”,此刻没有真的她自己,
她从来都是一个专在有身份人家做用人的有身份的用人。她的料理家务的风度很
快就赢得了这院子的男女主人——男女首长的称赞,他们放心地把院子把各个房
间亮给她,那女主人范同志领她在院里参观,告诉她这院子是多么幽深。她毕恭
毕敬地跟着范同志“开眼”,心想,没见过世面的土八路,不就是个两进的四合
院么。可他们相信她。

    可惜不久范同志就交给她一个大而薄的信封,并告诉她,有了它她就不必来
“上班”了。她被辞退了,那信封里有多给她一个月的工资。辞退的原因当然不
是她缺乏料理才能;干部们都懂得哪种问题只能传达到哪个范围,那么她的问题
自然不便于传达到她这个范围。但吴妈(不,她又成了司猗纹)——司猗纹心里
明白,对于革命阵营内级别不低的首长来说,用人政治方面的可靠比业务方面的
内行更为重要。

    现在她正站在黑板前、讲桌后。她面前是背手端坐的小学生,她正教他们读
笔顺写字。

    “横、竖、勾、撇、横、横折勾、捺。”

    “撇、点、竖、竖勾、横折竖、勾。”

    她抑扬顿挫地朗读着这些不连贯的代表着汉字笔顺和形象的汉字,就像在朗
读自己解放的颂歌。至今司猗纹每每回忆起她和孩子们的那些朗读,还总觉得那
是她一生中最纯净、最美好的日子。虽然短暂,但印象深刻。从孩子们的眼光里,
从那些听课老师们的眼光里她得到的安慰胜过了她一生中所有的安慰。放学后她
捧回一摞摞作业本,在饭桌上摊开,一手握笔一手随便抓点什么吃着,彻夜批改
着孩子们的作业。她字迹秀丽工整,批语准确。她还提倡孩子们读好书,她最提
倡的一本课外读物就是《红孩子爱红旗》。

    也许就是从那些信赖的眼光里,从自己那秀丽工整的字迹里,从她提倡的
《红孩子爱红旗》里,司猗纹看到了自己更光明的前景。她觉得已经彻底“站出
来”的她自己,能力远不是这些“横、撇、点、捺”,远不是手下这摞作业本。
在那个童声奶气的小天地里,她应该是班主任,应该是教导主任,应该是校长。
对,权且就先是校长吧。她决心和一位刚脱下二尺半军装、把“孤注一掷”念成
“抓住一扔”的军转干校长较量一番。那工夫她像是着了魔,为了表现她的领导
才能,她甚至时时事事抢先,抢先到有点可疑地走在校长前面,提前进入了“角
色”。但是她失败了。她不仅没有占领这块在她看来也许是鸡毛蒜皮的天地,就
连站在黑板前的她也消失了。她再次得到一个大信封(比上次厚些),回了响勺
胡同。信封里是她一年的薪水,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

    她沉默了,或者说暂时强迫自己沉默了。她从前是什么现在还是什么。从前
是一个家庭妇女,现在仍然是一个妇女在家庭中;从前是一个单个儿,现在还是
单个儿一个。

    一个做过大奶奶的家庭妇女没有从那个大奶奶所在的家庭里站出来,因此她
最惧怕的是“家庭妇女”这四个字。

    庄晨送来眉眉的那天就勾起过她的无名火。

    现在她又面对“站出来”这个口号了。这口号使她忽然觉悟:原来最应该和
这场运动亲近的还是她,而运动的对象应该是扔给她大信封的范同志的丈夫和范
同志,是那个把“孤注一掷”念成“抓住一扔”的校长。现在他们叫什么?他们
叫黑帮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为了叫起来方便最近已简称为走资派。原来
不允许她站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是他们不许她成为一个劳动者,不许她把
一颗热忱的心奉献给新社会。原来世上的事物不是一成不变,目前黑帮、走资派
既然已划定范围,范同志和她丈夫以及那“二尺半”校长,说不定早就被刚才走
过的那些小将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了。和时代同步的和前边那些红绿颜色同步的
原来还是司猗纹。她感谢这个小铺这个脏桌子给了她启示。

    前些天她还一边听着隔壁院里一位达先生的惨叫,一边魂不附体地从她那带
廊子的大北屋搬进南屋,等着小将们也来抄她的家然后也把她踏上一只脚呢。原
来她错了,既然那北屋,那北屋里所有家具,不应再归她所有,那么她就应该让
它们走得光明磊落,这才是“站出来”做事的一种气概,一种气派,一种气势。

    由小铺回家的路上,司猗纹又走过了许多被堆放在胡同里暂时未能抬走的家
具。司猗纹想:笨。她诅咒着家具,也诅咒着那家具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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