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姨奶奶心动:“回头跟你几位叔伯商量一下,趁着你爷爷身体还不算太差,去一趟上海吧。”
正说着,看见游廊上有人匆匆忙忙过来,行动间颇为慌张,纪川远远认出来,是在航运局里坐镇的纪顺风,忙迎出去,“表叔,出什么事了?”
纪顺风四十多岁的年纪,微微有些发福,因为一路小跑过来,有些上不来气。他在纪家子侄里是最干练稳重的一个人,平日里在码头监管装卸货物,手下上百人听令,颇有些威风架子。此刻却见他神色慌乱,额头上细细密密沁着汗珠,半天才喘过口气,问道:“老爷子呢?”
“爷爷身子不大好,大夫正给他诊病呢。表叔,究竟出什么事了?”
纪顺风不答他的话,又问:“姨奶奶在不在?”
姨奶奶定了定神,出声道:“顺风啊,进来说话。”
“是!”
顺风绕过纪川,进屋走到姨奶奶身边,“汉口大堤垮了!”
几个人同时一震,姨奶奶晃了晃,纪渝站在她身边,眼明手快,忙扶住她,“姨奶奶,您怎么了?”
姨奶奶挣开她的手,一言不发,急步走到东偏屋外,轻轻敲敲窗棱。不一会,门从里面打开,闪出一个人,穿着蓝色缎子长袍,袖子高高挽起,露出月白色的夹衬,看上去无比的修洁整齐。这人正是叶家当代名医叶远志。
“叶先生,”浔江民风崇医,对医者都尊称为先生,即使按辈分,叶远志是姨奶奶的晚辈,这个规矩也还要遵守。“叶先生,老爷子他怎么样?”
叶远志年纪虽然不大,但天资聪颖,从小好读医书,又自幼跟着家里的长辈四处诊病,三十来岁的年纪,倒有二十年的经验。一出来看见这许多人守在门口,便知道定有大事发生,见问,忙摇摇手,返身关上门,示意姨奶奶远远走开,那边听不见了,这才低声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姨奶奶心中一沉。
浔江民间常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两个先生摇脑瓜。”两个先生,是算命先生,和医病先生,这两种人摇摇头,通常不是命不好,就是病不好,所以他们轻易也不会摇头。
姨奶奶见他摇头,就知道事情不好,眼前一晕,险些站立不住,咬咬牙,回身招呼纪川过来道:“你也是学医的,你来问。”
纪川这才向舅舅见礼,苦笑道:“中医西医互不相通,舅舅说的,我怕还没有姨奶奶听得明白。只是我想带爷爷去上海的西医院作全面检查,不知道舅舅怎么看。”
叶远志神情沉肃,仔细思量了一下,道:“从这里到上海,路途不远,如果天气好,老爷子精神也好,不妨一去。只是……如今世道不太平,兼之近来豪雨连绵,只怕水面上会出事啊。”
姨奶奶这才省起,忙问道:“老爷子如今能操心吗?”
叶远志面有忧色,看看众人的神色,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汉口决堤了。”
远志一听,也是一惊,愣了愣,点点头:“难免难免。”
他匆匆转身进屋,收拾了东西出来,递给姨奶奶一张方子,“老爷子里面睡着呢,我开个方子,先吃着。实在对不住,下游决了口,必定有难民过来,我要赶紧回去准备准备,流民最易生流疾。”
姨奶奶忙点头,“是,先生你是菩萨心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川儿,渝儿,你们两个送舅舅出门吧。”
远志匆匆向外走,到了门口,又停下了,叮嘱道:“这样的大事,还是要让老爷子知道的好。哎,老爷子经多见广,定然有对策。”
纪川陪远志出了门,到了僻静处,才拿出那封信来交给远志:“舅舅,你看看这个。”
“哦?”远志接过去浏览一边,一怔,迅速与纪川对视一眼,神色有些尴尬。
纪川道:“我没有跟姨奶奶详细说,小叔叔信上要的这些药品,都是怎么回事?”
纪渝听了大奇,跑道远志身后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诧异道:“小叔叔请舅舅代购盘尼西林?”
远志忙将信纸藏到身后:“小丫头,别那么大声音。”他想了想:“这个事情,就我们三个知道就好了,别再声张了。”
“我晓得。”纪川点头,又问道:“这些药品到底有什么用途?六十箱,够开一间医院了。”
远志看着他笑笑,半天不说话。
纪川似有所悟,便不再问。这时叶府的车夫已来到大门外等着,纪川送远志上车,临走交待一句:“舅舅,我有好友在上海法租界开药房,如果需要帮忙……”
远志眼睛一亮,点点头:“好,我会打发人找你的。”
送走远志,纪渝才有机会抓住兄长问:“哥,舅舅跟小叔叔到底在干什么啊?”
纪川看着天边的某处,思想不知飞去何方,半天没有回答。
“哥!”
“哦?”纪川微笑着拍拍妹子的手,让她稍安勿躁,“我在法国留学的时候,认识一群人,他们跟我们是完全不同的。”
“外国人吗?”
“不,中国人。”纪川又将目光掉向远方,“他们都是年轻人。都是才华横溢,心中有着远大的抱负,他们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很少顾忌别的什么。”
纪渝也明白他说的是些什么人了,却有些担心:“哥,你的意思是,小叔叔也是……”
“我什么也没说。”纪川飞快的否认,警惕的看看四周,“你可千万别乱说啊。”
“知道。”纪渝不服气的点头,又问:“你怎么晓得的??”
“我猜的。”纪川叹口气,“他跟他们很像,一样的热血激荡,满心叛逆。从来不顾忌什么,从来没有什么负担。”
“哥,”纪渝看着他,目光奇特:“你好象很羡慕他们?”
纪川回视她,目光突然黯淡,他低下头道:“是啊,我羡慕他们。我羡慕他们能做自己愿意做的。”
她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上前抱住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问道:“你在局里做的不开心吗?是不是大伯三叔他们让你为难?”
周围没有旁的人,雨水将他们与外界隔绝,这让他多少有些安全的感觉,可以安心将心里话说出来:“也难怪他们,辛苦了这么多年,操持着一片家业,突然有我这么个侄子插进来,眼看要继承家产,爬到他们头上去,他们能舒服才怪。只是,他们不明白啊。”说到这里,纪川突然重重的叹了口气,似是要将心中郁结种种,借着这声叹息抒发出来:“他们并不明白,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生意财产,一切都是为了爷爷。老爷子在,我在,老爷子一旦去了,我立即就去上海医院。”
他把自己的双手举到眼前:“这双手,是用来拿手术刀的,我用来拨算盘,实在是……”
他没有说下去,纪渝明白他心中烦躁不甘到了极点,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看着他紧蹙的眉,除了无声安慰,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回到上房,姨奶奶正跟顺风商量: “现在可怎么办?老爷子一时半会也不会醒,我们不能干坐着。”
顺风擦擦汗,“我这就去联系下游几个镇的分号,让他们把货物船只都收起来,还有,” 他有些迟疑,”是不是打发几个码头上的伙计到府里来伺候,遭了难的人,只怕什么都干得出来。”
“嗯。”姨奶奶点头,“有道理,你去安排吧,过府里来的伙计,一定要靠得住,知道吗?忠伯,你把顺蓝顺白都请过来,大家再商议。”她见纪川兄妹进来,便招招手:“川儿回来得正好,你也来商量,上游的大堤垮了,灾民来了我们怎么应付。渝儿啊,锦华还在隔壁房间,你去招待她吧。别冷落了客人。”
“姨奶奶,”纪川叫了一声,颇有些迟疑,“难民如果真的来了,难免不挨饿受冻,我们是不是应该准备一下赈济灾民呢?”
“对对对。大哥说的对。国家有难,我们不应该袖手旁观。”纪渝一听立即支持。“大哥你要赈济灾民,我跟你去。我们应该准备什么?棉被?粮食?”
“这些自然是要的。还有最重要的,就是要明矾。”
“明矾?那是干什么用的?”
“好了好了。”姨奶奶心烦意乱,六神无主,训斥孙女:“渝儿,你一个女孩子家,别乱插嘴,还不快去照顾锦华去,尽在这说些无关重要的事情。”
“啊?”纪渝着急,“姨奶奶,这都是很重要的事情,成千上万人的命啊。”
“哪有那么严重?你别在这里添乱,陪你汪姐姐说话去吧,快去,不然姨奶奶生气了。”
纪川安抚妹妹:“我那里有两本原版凡尔纳的小说,锦华以前提起过,你先带她去拿吧。我一会就去找你们。”
纪渝只得听话。她被姨奶奶训斥,这在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难免有些伤心。见了锦华,虽扯着笑脸,也不肯多说话,锦华见她如此,半天才问出原由,从旁劝解,也不过是些大人为了你好的话。纪渝心中越发烦闷,但她向来尊重锦华,只能闷头听着,忍住不说话。
雨越发下的大,竟象天漏了一样没个止境。花园里地势稍低的地方已经积了些水洼,两个人撑着一把伞并不好行走,没几步裙脚就都湿了。锦华还好,穿的是阴士林的旗袍,不过湿了鞋而已。纪渝嫩黄色的裙摆就没那么幸运了,湿了的布料贴在腿上,说不出的难受。更难堪的是夏天的衣料轻薄,一经水染,变得透明,虽说只是小腿,到底不雅。
所幸纪川的住处不远,两个人淋成落汤鸡之前毕竟赶到了。
“大哥不像我们,他说人人平等,不要人服侍,屋里也没别人。我们只管进去就行了,不用客气的。”纪渝推开院门,让锦华先进去,一面说着:“我也正好从他这里找件衣服穿,你看我这个样子,要被人看见,才真丢人了。锦华姐姐,你的衣服也湿了,我给你也找一件吧。”
锦华却有些犹疑,“这不大好吧,我怎么随便穿他的衣服?你换你的吧,我没关系的。”
“放心,放心,大哥不在乎的。”不由分说,拉着锦华,两个女孩也顾不上雨大,一路紧跑穿过庭院,躲进纪川房间的雨檐下。
两人嘻嘻哈哈,抖落一身水珠,纪渝一回身推开房门,“大哥没有人看家,也没个人敢进来,他屋里瓶瓶罐罐多,看着吓人。”
这是锦华第一次来纪川的住所,进门才发现这位纪家嫡孙住得远没有纪渝豪华,只是小小里外间的套间,用多宝阁隔开,外面是一张特制的大果木桌子,上面整整齐齐摆着两排玻璃器皿,贴着标签,用法语标注了。锦华看了看,不明白,也不深究。另有一个深绿色的大方玻璃瓶子,金色的瓶盖,烫金的法文,靠着台灯立着。桌子旁是两张沙发,和纪渝屋里的那两张是一套。另一面墙根立着一个欧式大红木柜子,纪渝一进来,径直过去打开柜门,埋头翻找。
锦华皱了皱眉,有些尴尬,仿佛是她私窥了纪川的隐私一般。
“这个怎么样?”纪渝从柜子里拽出一件男式大衬衫,一条西裤,在身上比了比,“大了。”她又仔细看看,“是这个啊,上次大哥说过,这两件他穿着小,准备给小四的。”
锦华打量了一下,“把裤口袖口挽起来,应付一下,回去再换吧。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再说吧,别着凉了。”停了停不禁又笑道,“真是奇怪,你爷爷大哥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