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娘嘿嘿笑道:“是啊!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吗。就是袄面儿破了,可里头的棉花是好的!多钉几层补丁,穿着更暖和。哎呀!我一穿这件棉袄啊,就叨咕你呀。就吃了一碗小米饭、小葱、白菜帮子蘸大酱……”
孙大娘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翻身下炕,从箱子里拿几枚铜钱,就要出门,张作霖问道:“大娘,你老干啥去?”
孙大娘笑道:“我给你割肉去,高坎镇的肉铺初一、十五才杀猪,今儿是初一,你真有口头福!你要是不叫我给你做顿饭吃,就这么走了,你是叫我心里窝囊,想叫我活不长!”
张作霖忙从炕上坐起来说:“大娘!你老别破费了,我不吃饭……算了,我跟你老一块儿去,也在街上溜达溜达,看看这高坎镇变啥样了。”
孙、张、马秘书等3人走出房门,来到大街上。20年过去了,高坎镇是个穷乡僻壤,到底变化不大,张作霖依稀认得路,拉着孙大娘在前头走。
走高坎镇一间房门脸的临街肉铺,便撞见这样一幕:一个30多岁男人,上衣穿抿襟和尚短衫,扎腿裤子,光着脚板从肉铺里往外跑,他将一块肉抱在怀里,肉铺掌柜也是个30多岁的男人,他右手抓住光脚板男人的脖领子,左手拎着一个装有两三斤大米的米口袋。这两人像摔跤似的来到大街上。不少行人围上来看,张作霖、孙大娘、马秘书也走过来围观。掌柜刘老大对拿肉者吼道:“你把肉给我搁下,听见没有?把肉搁这疙瘩!把你的米拿走!”
光脚板的男人双手抓着猪肉不放,头低着。
孙大娘上前一边说话,一边数铜板,对掌柜道:“刘老大!你不卖肉,薅着人家脖领子干啥哪——麻烦你,我要块肉!”
刘老大气哼哼地说:“孙大婶你老不知道,这老小子吧,拎点子精米到我店里头来,比比画画地要换块肉。起先我当他是个聋哑人,我可怜他就换给他了,可我再一瞧!他光着脚……”
孙大娘不以为然:“光脚咋的?穷人就光脚!光脚的就不怕你这穿鞋的!”
围观众人一片笑声!刘老大解释道:“啥呀大婶!你看看他那个脚指头!谁也不挨谁!他那是穿趿拉板儿穿的!你再看他穿的衣裳!他准是镇外道东那个日本开拓团的小日本!他装哑巴是他不会说中国话!”
围观者七嘴八舌喊起来——
“我×!这小日本强占咱们的地还想吃肉!”
“他嘴还怪馋的啊!想吃肉回你们日本吃去!”
“小日本把咱们的地用铁丝网圈上!不叫咱们进去!他倒跑到咱这疙换肉号来啦!”
“叫他把肉搁下!不搁下就削他!”
“对!削他!削他!……”
孙大娘弯腰对日本人道:“打人干啥?让我跟他说——日本大兄弟,人家不换给你,你就把肉给人家,把米拿走,你们别老整这强买强卖的事,中不?”
张作霖对马秘书示意让他当翻译,又道:“大娘,他听不懂你老的话。”
第三部分:大乱将起前尘旧事(4)
马秘书当下用日语和那个日本人交谈,才知道这个人是日本开拓团的屯垦移民。那日本人露出哀求的眼神,点头哈腰说道:“先生!请您帮帮我吧!不是我要吃肉!是我的妻子生了小孩!孩子没有奶吃!我刚刚到这里!猪、鸡、什么都没有养!开拓总部只发给我们米和毛巾、肥皂。先生,请您帮忙啦!可怜可怜我的妻子和孩子吧!”
孙大娘听了,恻隐之心发作,说:“日本大兄弟,你也挺难的,这么老远,你们干啥要到我们这疙瘩来?回你们日本老家去多好。”
那日本人摇了摇头,道:“回不去了!我们开拓团的移民是作为多余人口,从村庄被分出来的。我们老家的房子已经被政府拆了,日本已经没有我们的家了。”
张作霖惊奇地问说:“拆房子?!这叫啥事?你问他啥叫多余人口?”
那日本人低头道:“我的日本村庄,每户只有半亩耕地。人多地少,就从村庄分出一半人口来,这分出来的就叫多余人口,村庄里剩下来的人口,每户就有一亩地了。这些多余人口都到满洲来啦,过去有的人家去了朝鲜和台湾。我们临走的时候,关东洲都督福岛安正阁下对我们讲话,我们来满洲是为大日本开拓生存空间,建立皇道乐土!每户移民,要和分得的二十垧土地亲密结合,世代保存!”
围观者哗然:“啥?每户分二十垧?!那得占咱多少地啊?”
孙大娘让大伙安静下来,问道:“你们日本没有家了,那就要赖在我们这疙瘩不走啦?你家几口人啊?”
那日本人是个老实人,道:“4口,不,现在5口人啦,3个孩子啦!”
孙大娘问道:“那也就你一个人下地干活,能种得了二十垧地吗?”
那日本人用手比画,道:“不但种不了,还不会种这样的地。在日本种地是打成方池子,这里是堆起一道土墙!不会种!这里的天气和日本也大大的不一样!不会种!以后只能是雇这里的人来种啦!”
围观者本来已经看出这日本人是老实人,可是这个老实人说出来的老实话实在让人受不了,当下异口同声骂道:“啥?妈拉巴子!抢了咱们的地在咱这当上财主啦!妈拉巴子比红胡子还祸害人!削他!削死他!……”
有人更是气愤不过,上前踹了日本人一脚,孙大娘看见了,道:“打他干啥,咋说他也是个种地的!再说他家老娘们正在猫月子,孩子还没奶吃……”
围观者一起喝道:“不行!削他!削他!”
孙大娘上前用身子护住那个日本人:“削谁?我看就该削你!你不是娘生娘养的?女人生回孩子那是过道鬼门关哪!你能眼瞅着孩子没奶吃饿死?生个小猫小狗人还心痛它哪! ”
掌柜刘老大冲着人群喊:“他要是残废人我送他块肉吃都中,一个小日本用这点精米换我一大块肉,我还吃亏哪!”
孙大娘不由分说,把米袋夺过来,将手中铜钱拍在掌柜手掌中,说他那块肉我买了,这米给我。然后对那个日本人说道:“你还不马上走!”
日本人听说他让走,向孙大娘行礼,又从怀内掏出趿拉板儿穿在脚上快步跑了。
围观者看着日本人的狼狈模样,骂道:“瞧他那个熊德行……”
孙大娘拉起张作霖,道:“走,没有肉,不怪大娘吧。回家我给你馇精米粥吃,精米粥就咸菜,扛香!”
张作霖、孙大娘、马秘书三人刚离开肉铺不远,换猪肉的日本男人又跑到孙大娘跟前。
那日本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老大娘!关东洲要给我们开拓团每户人家发枪啦!请您告诉大家小心!千万小心!”
说完,那日本人转身急忙走了。孙大娘听完马秘书的翻译,喊住那日本人,正色道:“你站住!你去告诉你们的日本军队!我们祖祖辈辈儿在这疙瘩开荒种地,你们发枪发炮都别想占住。中国有句老话:羊肉贴不到狗身上。你们记住了!”
那日本人一时没明白,思想了起来,道:“羊肉贴不到狗身上——老大娘说的对。记住了!”
张作霖看着转身跑去的身影,心想,我要是成了奉天府的都督,我绝不让小日本到辽西来占地。三人又走了一段路,看见了远处的兽医桩子。张作霖看见当年自己行医竖立的兽医桩子还立着那里。孙大娘告诉张作霖,道:“兽医桩子还立着,可那房子都卖了。唉!于二和于六是高坎镇最趁钱的两个大户,如今这两家人是死的死,逃的逃,都没人啦!于二是叫胡子给挑的灶,于六是叫日本开拓团给挑的灶!”
张作霖终于问出口,道:“于六家没人啦?那二兰子哪?”
孙大娘看了张作霖一眼,道:“你要不问,我也不想跟你说,老于家就把兽医桩子的西下屋一间房,留给了二兰子。二兰子就一个人单过了。”
第三部分:大乱将起前尘旧事(5)
张作霖问道:“于六死了,她咋不改嫁呢?”
孙大娘叹了口气,道:“找了个男人搭伙过了不到一年,男的把二兰子攒的私房钱骗光就跑了。这个女人命真苦,如今就靠半掩门过日子。你走到这疙瘩,应该去看看她。你做过对不起她的事,这么多年了,早都过去了。”
张作霖辩解道:“大娘,我跟二兰子没那事。你老信不?”
孙大娘转过头,嘿嘿一笑,一脸不信,道:“这种事,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有没有。”
孙大娘朝前走去。张作霖把马秘书叫住,让马秘书把身上带的银元全给他,又吩咐马秘书先跟大娘回家去等他。马秘书给张作霖一摞银元,跟孙大娘走了。
张作霖走到兽医桩子院内,在二兰子门前张望。两个过路的男人见张作霖在二兰子门前就议论:“看!大白天的就有人上二兰子的门啦!二兰子的生意真红火起来了!”
张作霖怒目而视,犹豫少许还是敲了门,喊道:“二兰子,在家吗?”
屋内传出二兰子的声音:“进来吧。”
张作霖进屋。因窗帘挡着,屋内较暗。只见一个女人躺在炕上,背对着光线,二兰子道:“先交钱。”
二兰子听见钱放在炕沿上的声音,解开了上衣。当她坐起伸手去拿钱时,手却停住了半空中。炕沿上是一摞民国三年造的袁大头。她翻身下炕,打量来人。她似乎认出来人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她一把将窗帘扯下,眼泪就下来了,她立即双手抓住衣襟将胸脯挡上,喊道:“作霖!你!你来干啥?”
张作霖看见旧日娇艳如花的二兰子破败得脸色泛黄,一阵心酸,柔声道:“二兰子……”
二兰子瞪着张作霖,又委屈又难过,更兼气愤,道:“你别挨我!我埋汰!我年轻好看那阵白给你你都不要,这会儿你来干啥?”
张作霖无话可说,又想说些什么,又含悲说道:“二兰子,我……”
二兰子扑倒在炕上痛哭。一摞银元滚落在地。“你别过来!我埋汰!我埋汰!你走!你走……”
张作霖走出屋子,来到兽医桩子前,他用手抚摩已被风雨剥蚀的木桩。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不免感慨万分。张作霖站在窗前,等二兰子停止哭声,才对二兰子说道;“二兰子!我得谢你啊!当年要不是你逼我跟你好,我离了这高坎镇,也就不会有我张作霖的今天——你多保重吧!”
张作霖说完,望了望天,不知怎的,居然也淌下两滴清泪,一跺脚,扬着头走了。
第三部分:大乱将起赵氏之死(1)
奉天城张作霖官邸前,一辆拉客的马车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商人打扮的张作霖和马秘书。门前一个领班的班长见是张作霖,转头忙往院里跑着传话:快往里传!师长回来啦!
在后院东厢房的张学良听到爸爸回来了,飞快往外跑。他跑到二进院的垂花门处,正遇上走进来的张作霖。张学良一下扑到父亲怀里,放声大哭起来:“爸!我妈病了!”
张作霖忙把张学良搂在怀里:“你别哭!你妈啥病?”
张学良哇哇大哭起来:“新民来人报信儿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