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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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兄弟- 第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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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饿,”宋钢笑着说,“结婚以后我就没有饿过。”

  林红当时也笑了。晚上躺进了被窝,林红甜蜜地抚摸着宋钢的胸口,要宋钢老实告诉她,为什么不花钱?宋钢搂着林红,感动地说了很多话,他说林红平日里省吃俭用,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分钱花,有好吃的夹到他碗里,去商店时想着他缺什么,从来不想想自己。宋钢说到最后忍不住坦白了,他说自己确实经常觉得饿,可他还是不舍得花掉口袋里的钱和粮票。

  林红说宋钢的身体是属于她的,要宋钢替她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要宋钢发誓,饿了一定去买些吃的。宋钢如痴如醉,林红说一句,他就会点一次头,嘴里还要“嗯”上一声。然后林红睡着了,安静得像一个婴儿,气息轻轻地吐在宋钢的脖子上。宋钢长时间难以入睡,他左手搂着林红,右手抚摸着林红的身体,林红的身体炽热又光滑,像是温暖的火焰。

  接下去林红仍然是每天从宋钢的口袋里摸出来原先的钱和粮票,那时候林红就会轻轻地摇头,责怪宋钢为什么还是一分钱不花?宋钢不再说自己不饿,他实话实说:

  “不舍得。”

  后来的日子里,林红几次对宋钢说:“你答应我的。”

  宋钢每次都是固执地回答:“不舍得。”

 
 
 
  有一次宋钢说这话时正骑在自行车上,送林红去针织厂上班,林红在后座上抱住他,脸贴在宋钢的后背,对宋钢说:

  “你就当成是为我花钱,行吗?”

  宋钢还是说了一句“不舍得”,然后打出了一串铃声。这一次宋钢口袋里的钱没有了,他把林红送到针织厂,在去五金厂上班的路上遇到了饥肠辘辘的李光头。李光头正从地上捡起一截甘蔗头,一边咬着一边走过来。这时的李光头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吊胳膊瘸腿的,仍然八面威风。他咬着别人扔掉的甘蔗头,就像吃着天下第一美味那样得意洋洋,他看到宋钢骑车过来,假装不认识似的扭过头去。宋钢看到李光头的潦倒模样,心里一阵难受,他在李光头面前刹住车,从口袋里摸出了钱和粮票,跳下车叫了一声:

  “李光头。”

  李光头咬着甘蔗头转过脸来,东张西望了一番,嘴里说:“谁叫我了?”

  “我叫你,”宋钢说着将手里的钱和粮票递过去,“你去买包子吃。”

  李光头本来还想继续装模作样,看到宋钢递给自己的钱和粮票后,立刻笑了起来,他一把抓了过去,亲热地说了起来:

  “宋钢,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为什么?”

  李光头自问自答:“因为我们是兄弟,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们还是兄弟。”

  此后的李光头只要在大街上见到骑车的宋钢,就会挥着手把宋钢叫到面前,再把宋钢口袋里的钱和粮票拿走,那模样理直气壮,好像那是他自己的钱,暂时存放在宋钢的口袋里。


  这一天李光头威风凛凛地揍了赵诗人,又让刘作家有惊无险了一场,他蹲在梧桐树下听着群众议论纷纷,吞着口水充饥时,听到永久牌自行车的铃声,李光头知道是宋钢来了,立刻站起来,理直气壮地喊叫了:

  “宋钢,宋钢,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宋钢听到了李光头的叫声,他的铃声立刻熄灭了,双脚踩着地骑车过去,从群众中间歪歪扭扭地骑到李光头跟前,看着叫花子模样的李光头,宋钢摇了摇头,要从永久牌上下来,李光头摆着手说:

  “不用下来啦,快给钱吧。”

  宋钢在车上踮起双脚,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张一角钱,李光头神气活现地接了过去,像是宋钢欠他的。宋钢伸手去口袋里找粮票,李光头知道宋钢急着要去针织厂接林红回家,他驱赶蚊子似的挥着手说:

  “走吧,走吧。”

  宋钢从口袋里摸出粮票递给李光头,李光头晃了晃满头的长发,对宋钢手上的粮票看了一眼说:

  “这个用不上。”

  宋钢问李光头:“你有粮票?”

  李光头不耐烦地说:“快走吧,林红在等你。”

  宋钢点点头将粮票放回口袋,双脚踩着地从人缝里骑车出去,出去后还回头对李光头说:

  “李光头,我走了。”

  李光头点点头,听着宋钢的铃声响起来,看着宋钢飞快地骑车远去。李光头扭回头来对群众说:

  “我这兄弟太婆婆妈妈了。”

  李光头手里捏着宋钢的两角钱,转身长发飘飘地走去。我们刘镇的群众目送他走向人民饭店,以为他走进去会一口气吃掉两碗阳春面,没想到李光头目不斜视地走过了人民饭店,走进了旁边一家理发店。群众满脸惊讶,嘴里“呀呀”地响起来,说这个李光头是不是饿昏了头?把剪下的头发当成面条了?有群众说:

  “头发和面条还真有点像,都是细长细长的。”

  另一个群众补充道:“女人的头发像面条,男人的头发太短,不像面条,像胡子。”

  群众想象着李光头把女人的头发当面条吃下去,一个个哈哈地笑。刘作家心想群众真是愚蠢,他声音响亮地纠正群众的话,说李光头就是饿死了也不会去吃头发,李光头是要去给自己推个光头。刘作家说李光头都饿成鲁迅先生笔下的一个人物了,哪个人物他一时想不起来;说这个李光头有了钱不去填饱肚子,还想着自己的光头。刘作家忍不住说起粗话来:

  “这他妈的李光头,真是个死不悔改的光头。”

  就像刘作家所说的,李光头从理发店出来后恢复了他的传统光头。第二天中午,我们刘镇的群众看着李光头重新亮闪闪地走在了大街上。李光头脑袋亮堂了,青肿的脸蛋也泛出了红光,像是刚吃了一碗肉一条鱼。饥肠辘辘的李光头虽然一副伤兵的模样,仍然嗓音洪亮地和熟人打着招呼,他打着饿嗝摸着肚子沿街走去,仿佛刚吃了一桌丰盛的酒宴。街上的群众问他:

  “吃了什么山珍海味?打嗝打个不停。”

  “什么都没吃。”李光头摸着空荡荡的肚子说,“打出来的是空气嗝。”

  李光头一路走到了福利厂,他七个多月没来福利厂了,刚走进福利厂的院子,就听到两个瘸子厂长在办公室里破口对骂,知道他们又在下棋又在悔棋了。李光头走到厂长办公室门口打出一个响亮的空气嗝,两个唾沫横飞的瘸子扭头一看是李光头,立刻扔下手里的棋子瘸着冲出来,嘴里亲热地叫着:

  “李厂长,李厂长……”

  两个瘸子厂长一左一右拉着伤兵李光头来到了隔壁的车间,里面三傻四瞎五聋正在发呆打瞌睡,两个瘸子冲着他们吼叫:

  “李厂长来啦!”

  李光头被童张关余王五个人用五种风格揍了三个多月,如今回到福利厂又回到了昔日的辉煌之中。十四个忠臣围着他,好奇地看着他脸上的青肿,还有红烧猪蹄似的双手,“哇哇”地叫着“李厂长”,问他脸怎么了,手怎么了。三个傻子挨得最近,喷了李光头一脑袋的口水。李光头笑逐颜开地抹着光脑袋上的口水,绝不回答让他丢面子的问题,而是尽情地享受十四个忠臣的爱戴和拥护。十四个忠臣叫了十多分钟的“李厂长”,叫声稀薄之后,李光头的空气嗝出来了。李光头连着打了三个空气嗝,两个瘸子厂长羡慕地看着李光头说:

  “李厂长,中午吃了什么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李光头摆摆手让十四个忠臣停止喊叫,抬头问两个瘸子厂长:“你们谁的鼻子最好?”

  瘸子正厂长看看瘸子副厂长,瘸子副厂长看看四个瞎子说:“瞎子的鼻子最好。”

  “瞎子是耳朵好,”李光头摇摇头,伸手指了指五个聋子说,“聋子是眼睛好。”

  李光头说着看了看两个瘸子厂长说:“你们是胳膊好。”

 
 
 
  然后李光头对着站在最近的花傻子招招手,让花傻子把鼻子凑上来闻闻自己打出来的空气嗝。花傻子呵呵傻笑着把鼻子贴到李光头的嘴巴上了,李光头打出了一个空气嗝,问花傻子:

  “闻到了吧?里面有没有肉味鱼味?”

  花傻子仍然呵呵傻笑,李光头只好摇着头自己回答:“没有,没有肉味也没有鱼味。”

  花傻子立刻跟着摇起了头,李光头满意地招招手,让花傻子的鼻子再次凑上来。李光头又打出一个空气嗝,问花傻子闻到米饭的味道没有?花傻子惯性地摇起了头,李光头满意地笑起来,让花傻子去闻闻空气。花傻子抬头猛吸了几口空气后,李光头问他:

  “味道是不是和我的嗝一样?”

  花傻子还是惯性地摇头,李光头不满意了,他自己点着头说:“我的嗝和空气一模一样。”

  花傻子看到李光头点头了,马上跟着点起了头。李光头重新满意地笑起来,他对着全部的忠臣说:

  “我打出来的是空气嗝,为什么?我一天没吃东西啦,岂止是一天,我这三个月没吃过一顿饱饭,我打了三个月的空气嗝啦。”

  两个瘸子厂长首先惊叹起来,接着四个瞎子也惊叹了;五个聋子听不到李光头说什么,看到两瘸四瞎的惊讶表情,他们的表情也惊讶起来;三个傻子没有反应过来,还在呵呵傻笑。李光头趁热打铁地伸出了张开的双手说:

  “把你们的口袋全部翻出来,把你们的钱和粮票全部拿出来,让你们的李厂长好好吃一顿吧。”

  两个瘸子恍然大悟,伸手摸进了他们的口袋;四个瞎子听到了李光头的话,也摸起了自己口袋里的钱和粮票;五个聋子听不到,可是看得到,他们知道自己的钱和粮票应该贡献出来了,他们摸的时候把口袋都拉出来挂在外面了。三个傻子呵呵笑着没有动手,两个瘸子摸完了自己的口袋后,就去摸三个傻子的口袋,把三个傻子的所有口袋都拉扯出来了,也没有见到一分钱和一两粮票,两个瘸子骂了起来:

  “他妈的。”

  这些忠臣摸出来的钱都是分币,摸出来的粮票都是皱巴巴的,全部交到李光头手上。李光头低头认真地数了一遍,粮票刚好凑成一斤,分币是四角八分,李光头抬起头来,吞着口水遗憾地说:

  “要是再有二角六分就好了,我就能吃两碗三鲜面了。”

  两个瘸子立刻把自己的口袋拉了出来,表示自己的全部贡献了。又让四个瞎子把口袋拉出来,再看看三傻五聋的所有口袋都挂在外面,只好摇着头对李光头遗憾地说:

  “没有了。”

  李光头豁达地摆摆手说,“吃不了两碗三鲜面,也能吃五碗阳春面。”

  然后李光头在十四个忠臣的簇拥下走出了福利厂,走向了我们刘镇的人民饭店。十四个忠臣的二十八个衣服口袋和二十八个裤子口袋全挂在外面,像是刚刚被抢劫了一样,他们脸上的表情却像刚领了薪水那样得意洋洋。仍然是两个瘸子走在最前面,三个傻子手挽手走在第二排,四个瞎子用竹竿指路跟在最后,李光头加上五个聋子,三人一组分别走在两端维持队形。有了上次兵临城下针织厂,簇拥着李光头兵荒马乱地去向林红求爱的经验后,这次全体上街走得秩序井然,竟然走出了仪仗队的方阵。

  他们威风凛凛地走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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