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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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兄弟- 第8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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砘购瘢凰嫡飧隼罟馔肪褪且患蹷—52轰炸机,对我们美丽的刘镇进行地毯式轰炸。我们刘镇的一些有识之士更是痛心疾首,说《三国演义》里有一个故事发生在刘镇、《西游记》里有一个半故事发生在刘镇、《水浒传》里有两个故事发生在刘镇,现在都被李光头拆掉了。
李光头拆掉了旧刘镇,建起了新刘镇。也就是五年时间,大街宽广了,小巷也宽敞了,一幢幢新楼房拔地而起,群众脖子上的尘土没有了,吸到肺里的氧气也多起来了。群众还是抱怨,说从前的房子虽然旧和小,那是国家分配自己去住;现在的房子虽然大和新,那是要花钱向李光头去买。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个李光头黑心烂肝,把窝边的草儿吃得一根不剩,赚的全是父老乡亲的钱。刘镇的群众继续抱怨,说现在的钱已经不是钱了,现在的一千元还不如过去的一百元。刘镇的老人抱怨街道变宽了,中间都是汽车自行车,喇叭从早到晚响个不停,从前的街道虽然窄,两个人站在两端说上一天的话也不累,如今站在两端说话谁也听不到,站到一起了说话还是要喊叫。从前只有一家百货公司一家布店,如今超市商场七八家,服装店更是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街道两旁的门面里挂满了男男女女五颜六色的衣服。 
  我们刘镇的群众眼睁睁地看着李光头富成了一艘万吨油轮。你去我们刘镇最豪华的餐馆吃饭,是李光头开的;你去最气派的澡堂洗澡,也是李光头开的;你去最大的商场购物,还是李光头开的。我们刘镇群众胸前吊着的领带,脚上穿着的袜子,内衣内裤,皮衣皮鞋,毛衣大衣,西裤西服都是国际名牌,都是李光头的产品,李光头代理了二十多家国际名牌服装的加工业务。我们刘镇群众住的房子是李光头开发的,吃的蔬菜水果是李光头提供的。这个李光头还买下了火化场和墓地,刘镇的死人群众也得交给李光头。李光头为我们刘镇群众从吃到穿、从住到用、从生到死,提供了托拉斯一条龙服务。谁都不知道他做的生意究竟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他一年究竟挣多少?他曾经拍着胸脯说,整个王八蛋县政府都是靠他交的王八蛋税来养活的。有人阿谀奉承,说李光头是我们全县人民的GDP。李光头听了十分满意,他点着头说: 
  “我确实是那个王八蛋GDP。” 
  余拔牙和王冰棍也跟着油光满面,王冰棍好吃懒做整天晃荡在大街上,愁眉苦脸地说着自己不会花钱,说自己是天生的穷人命,钱多得数都数不清了,可是他不知道怎么花。余拔牙有了钱以后就没有了踪影,他一年四季都在外面游山玩水,五年时间把全中国跑遍了,现在他跟随着旅游团开始跑全世界了。福利厂的十四个瘸傻瞎聋,摇身一变成了十四个高级研究员,从此养尊处优,吃吃喝喝睡睡,刘镇的群众说他们是十四个纨绔子弟。 
  这时候我们刘镇五金厂破产倒闭了,刘作家下岗了,宋钢也下岗了。刘作家百感交集,没想到世界变得这么快,捡破烂的李光头成了刘镇的巨富,捧着铁饭碗的自己失业后走投无路。他在街上见到同样失业的宋钢惺惺相惜,他拍着宋钢的肩膀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说: 
  “怎么说,你也是李光头的兄弟……” 
  刘作家趁势骂起了李光头,说世上还有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发财以后管起了别人的闲事,不管自己的兄弟。余拔牙和王冰棍就不去说了,福利厂的十四个瘸傻瞎聋也跟着李光头混成了十四个刘镇贵族,自己的兄弟穷得没饭吃了,这个李光头反而不管不顾,假装不知道,假装没看见。刘作家借题发挥地说: 
  “李光头和你宋钢,好比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我不是冻死骨,”宋钢冷冷地说,“李光头也不是酒肉臭。” 
  宋钢失业那天仍然像往常一样,傍晚时骑车来到了针织厂接林红。这辆永久牌自行车跟随宋钢十多年了,宋钢十多年里风雨无阻地接送林红。这时候针织厂的女工早就有自己的自行车了,而且都是外国名字的牌子,很多人都骑上了电动自行车,我们刘镇的商场里已经没有永久牌自行车卖了。林红和宋钢虽然生活不富裕,家里的彩电、冰箱和洗衣机早就应有尽有,买一辆新的自行车不算什么了。林红一直没有给自己买一辆自行车,是因为十多年来宋钢和他的永久牌每天忠诚地接送她。林红知道永久牌旧了,样式也老了,其他女工骑着样式新颖的自行车和电动车远去时,林红仍然跳上永久牌的后座,仍然搂住这个骑车男人的腰,仍然甜蜜地微笑着。她已经不是十多年前拥有专车时的幸福了,她的幸福是这个男人和这辆永久牌十多年的忠心耿耿。’ 
  宋钢扶着他的老式永久牌站在针织厂的大门口,这个刚刚失业的男人身披落日的余辉,目光凄凉地看着工厂铁栅栏门里黑压压的女工。下班的铃声响起,铁栅栏门打开以后;几百辆自行车、电动车和轻骑比赛似的冲了出来,铃声和喇叭声响成一片。这巨浪似的车流过去以后,宋钢看到了林红,仿佛是被海浪遗忘在沙滩上的珊瑚,林红在工厂空荡荡的路上独自一人走来。 
  刘镇五金厂破产倒闭的消息顷刻之间传遍全城,林红是在下午的时候听说的,当时心里一沉,她的心情沉重以后再也没有轻松回来,她不是担心宋钢的失业,她担心的是宋钢如何去承受?林红走出了工厂的大门,走到宋钢身旁,仰脸望着一脸苦笑的丈夫,宋钢嘴巴动了一下,准备告诉林红他失业了。林红没有让他把话说出来,抢在前面说了: 
  “我已经知道了。” 
  林红看到宋钢的头发上有一小片树叶,心想他是骑车赶来时穿过树下挂上的,林红伸手摘下了宋钢头发上的树叶,微笑地对宋钢说: 
  “回家吧。” 
  宋钢点点头转身跨上了自行车,林红侧身坐在了后座上。宋钢骑着他的老式永久牌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嘎吱嘎吱响着,林红双手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宋钢感到林红的双手比往常更加热烈地抱住他,林红的脸蛋比往常更加亲密地贴着他,宋钢微笑了。 
  回到了家中,林红走进厨房做起了晚饭,宋钢将自行车翻过来支在门口的地上,他拿出工具先是卸下了两个车轮,又卸下两个脚踏板和中间的三角架,宋钢将自行车全部拆卸下来,整齐地摆在地上,自己坐在小凳子上拿着一块抹布,开始仔细擦拭起了自行车的每一个部件。这时天色暗下来了,路灯亮了,林红做好了晚饭,走到门口叫宋钢进去吃饭,宋钢摇摇头说自己不饿,他对林红说: 
  “你先吃。” 
  林红端着饭碗搬了把椅子也坐到了门口,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坐在路灯下的宋钢,宋钢熟练地擦拭着自行车的部件,这样的情景她已经很熟悉了。她以前经常说宋钢对待自行车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这样的话她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现在她又说了,宋钢嘿嘿地笑了,将擦拭干净的部件组装起来时,他告诉林红,他明天就要去寻找新的工作,他不知道新找到的是什么工作,是在什么时间上班和什么时间下班,他说以后不能再接送她了……宋钢说到这里站了起来,挺直了有些僵硬的腰,对林红说: 
  “你以后要自己骑车上下班了。” 
  林红点点头说:“嗯。” 
  宋钢将仔细擦拭干净的自行车重新组装后,在轴承上抹上机油,用抹布擦干净自己的手,骑上去在屋门前转了两圈,没有再听到嘎吱嘎吱的响声,他满意地跳下车,又将座位压低了。然后他将老式永久牌推到了林红面前,让她骑上去试一试。林红已经吃完饭了,她手里端着给宋钢准备的饭菜。宋钢接过饭菜的时候,林红接过了自行车。宋钢在刚才林红坐的椅子里坐下来,一边吃着晚饭,一边看着林红在路灯下跨上自行车骑了起来。林红在宋钢面前骑了三圈,她说感觉很好,说这十多年的永久牌骑起来像是新车一样。宋钢发现问题了,他起身将饭碗和筷子放在椅子上,林红从自行车上下来后,宋钢再次将座位压低了,再次让林红坐上去试试,看到林红坐在车座上双脚同时踮着地,宋钢放心地点点头,他嘱咐林红: 
  “你捏住刹车的时候,双脚一定要踮地,这样你就不会摔倒。” 


二十八 
   
  这时候宋钢和林红原来的家拆掉了,他们搬到了街边新楼房的第一层;苏妈的点心店也从汽车站搬了过来,就在林红家的对面;拆迁搬过来的还有赵诗人,住在第二层,就在林红宋钢家的楼上。赵诗人故意把自己的床放在他们床的上面,夜深了人静了,赵诗人就躺在床上凝神细听,想听一些鸳鸯戏水的云雨之声,什么都没有听到,赵诗人趴到地上,耳朵贴着水泥去听,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赵诗人心想天底下还有什么声响都没有的床上夫妻?宋钢和林红结婚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孩子,赵诗人觉得问题一定出在宋钢身上,他断定宋钢是个性无能。赵诗人悄悄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刘作家,然后说: 
  “这对夫妻晚上睡在床上像是两把无声手枪。” 
  宋钢下岗失业以后自寻出路去做了搬运工,在我们刘镇的码头扛大包,把船上的货物扛到岸上的仓库里,又把岸上仓库里的货物扛到船上。宋钢拿的是计件工资,扛的大包越多,挣的钱也越多。在码头到仓库的那条一百多米的街道上,宋钢卖命地扛着大包来回奔走,别人也就是扛上一包,宋钢常常一口气扛上两包。坐在街边聊天的老人,每天都听着宋钢拉风箱似的呼吸声,“呼哧呼哧”地响了过去,又“呼哧呼哧”地响了过来。汗水浸湿了宋钢的衣裤,看上去像是刚从河水里爬上来一样,宋钢的球鞋里也都是汗水,扛着大包来回奔走时,两只球鞋也在“叽咕叽咕”地响着。我们刘镇的几个老人摇头说: 
  “这个宋钢啊,要钱不要命。” 
  宋钢的工友们扛着大包跑上三四个来回,就会喘着粗气一个个坐到了河边的石阶上休息了,他们喝着水,抽着烟,说上半小时的话,才起身重新去扛大包。宋钢从来没有在河边的石阶上坐下来,他要扛上七八个来回,直到自己脸色惨白嘴唇哆嗦,身体也摇晃了,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他把肩上的大包放进船里,踏着跳板走到岸上,看到坐在石阶上的工友向他招手,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走到十米远的石阶那里,他下了跳板立刻倒在地上,他的休息就是直挺挺地躺在潮湿的草地上,青草从他的脖子和衣领之间生长出来,河水在他的胳膊旁边荡漾,他双眼紧闭,剧烈的呼吸让他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里面的心脏似乎像拳头一样捶打着他的胸口。 
  宋钢躺在地上休息可以更快地恢复体力,他每次直挺挺躺下时,坐在不远处石阶上的工友们就要嘿嘿地笑,说宋钢是拼命三郎。那时的宋钢累得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紧闭的双眼一团漆黑,直到眼皮在阳光的照射下重新明亮起来,胸口的呼吸平稳了,这时候也就是休息了十来分钟,他听到了工友在叫他的名字,他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到还在休息的几个工友向他招手,向他举起了水杯,还有一个举着香烟要扔给他,他轻轻笑着摆摆手,走到码头的自来水龙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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