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西就笑,宋彦,你穿检察官的制服很好看。
他们一起坐在马路边。开始似乎也是这个样子,宋彦走过来同斯言打招呼,然后看见他身边的颜西。颜西仰起头来看他,声音甜美,月光下是这样无邪的容颜:你好,我是颜西。
三个人,一起抽烟聊天吃饭唱歌。那一年的毕业,宋彦揪着斯言的领口说,如果你对颜西不好,我不会放过你。
都已经喝多。斯言与宋彦紧紧拥抱,我会照顾她一辈子。
一辈子是多么华丽而虚无的时间。还不到一年,斯言已经不见。
颜西瑟缩着身躯,坐在宋彦身边:宋彦,我喝多酒就会掉眼泪。她的笑容依然,但是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
远处的天空有烟花炸开。颜西屏住呼吸来看,声音破碎,今天是我同斯言认识第一百天。
颜西摇摇晃晃同宋彦挥手,宋彦,你要快乐。我没事情,你不用送我。
呕吐。榨干胸腔每一丝空气,滑在地板上喘不过气来。抬起头来,是连环阴沉的脸。
他揪着她的头发把她甩到床上去,你可以干脆死在外面,不用回来。
颜西安静地在床上翻一个身。然后闭上眼睛。
连环的手掐住颜西的脖子,手指用力掰她的嘴,你给我说话。你为什么总是和我无话可说。
他激烈地撕扯颜西的衣服。把她的双腿分开来。
颜西的身体冰冷并且安静,她睁开眼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
他终于在她身上崩溃,眼泪铺天盖地的下来。
他们已经一直这样。指责埋怨怀疑敏感,他狠狠地甩给她一个巴掌,颜西,你说你爱我。你说你要和我结婚,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说。他激动的时候全身颤抖,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眼眶赤红。
颜西去送宋彦。穿高领的衣服,面孔苍白浮肿。只是笑,睡多了就这样。宋彦,你不用替我担心,要好好工作啊。等着我去投奔你。
然后连环从街角冲出来。
第三部分冷暖自知 (2)
他一把捉住颜西的手腕,把她往络绎的车辆中间推,谁允许你来见这个男人。然后他回头朝宋彦吼,你给我滚。
宋彦跑过来,捉住颜西的另外一只手,颜西,到底发生什么,他是谁。
连环一拳打上宋彦的脸。
终于有行人停下围观。颜西踉跄跌坐在地。
颜西的声音终于颤抖碎裂,求求你们,帮我报警。
颜西在暖暖的怀里如婴儿蜷缩。
暖暖的手一遍遍抚摩她的头发,乖颜西,回到宿舍就好了。不要害怕。
颜西的手腕和脖子上遍布青紫。她的衣服上有一片已经被血染红。
是歇斯底里的连环,他甩开宋彦,扑上来揪住颜西,颜西,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锋利的刀刃狠狠地朝手上划上去。颜西的瞳孔一片血红。
向阳在除夕的夜晚同颜西打电话。
说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
颜西把听筒夹在颈侧,两只手腾出来在键盘上劈啪的打字。
最后,颜西记得向阳说,颜西,你是我这个夜晚惟一可以联络到的在国内的人,新年快乐。
然后颜西笑出来,她想这是一个多么孤单的孩子。
颜西也是孤单的小孩子。一个人缩在被子里面,听烂熟的歌曲,看无聊的电视。客厅里有激战正酣的赌局。一些笑闹像敲碎的玻璃瓶,短促并且尖锐。
南方的冬天这样寒冷。颜西深深地往被子中间蜷过去,想像自己是漆黑海里一尾遭遇寒流的鱼。
她也想对着一个人说,新年快乐。但是,没有那个人。
妈妈轻轻推门进来,替颜西掖好被角,然后关灯。她立在颜西的床边,沉默,然后终于开口,颜西,答应我,为了妈妈,不要和爸爸生气。
颜西在三天之后回到北京。
向阳说,颜西,坏女孩,为什么不在家里多呆一段时间。
颜西呵呵笑,颜西原本想说,其实哪里都已经不是家园。但是最终沉默。
颜西一个人住的房间。在大楼的六层。狭窄横亘的楼梯,灯光昏黄。门板是古朴的颜色。暖气很充足。颜西给自己买了深蓝的床单和被罩,像躺在一个大海的梦里面。
抽烟,睡眠。昏眩。循环反复。颜西穿单薄的白棉衫,站在镜子面前,看自己突出的锁骨。
手指抚摩上去。没有回忆可供取暖,斯言的手指和温度都已经不在。
颜西的手机经常会突兀的响起来,滴滴答答,屏幕上是闪烁的蓝。颜西的手指利落的按下去,再响,再按,终于安静。然后短信的声音急促热烈,颜西一条一条仔细的看,删除。没有任何回复。宋彦说,颜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把你自己藏到哪里去。颜西,你真的打算就这样消失。
颜西日日夜夜开着电视。颜西日日夜夜的抽烟。颜西日日夜夜挂在网上。颜西只同向阳聊天。
趴在床上听那个隔了时差的声音。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所以可以互相陪伴并且安慰。
向阳诉说他一些生活的点滴。笑起来必然是阳光灿烂的男孩子,约会过那样多的女生,爱过她们,然后迅速遗忘。向阳说起他现在身边的女友,字字句句。
颜西温顺的听。各自背离家园在异国谋生,感情洞穿出大的缺口,寂寞汩汩流出。所以是会有这样的依恋,甚至构想婚姻。但是这和恩情眷恋无关,只不过是因为各自没有找到更好的人。
颜西说祝你们幸福啊。一边轻轻地笑。她没有告诉向阳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信仰和坚持。
颜西在网络上面搜索她喜欢的香水和火机。颜西每天下楼一次去买烟和零食。颜西每天写一篇日记。就这样一直继续,颜西想知道,是否有世界末日。
北京冬天的清晨。颜西站在街角点烟。看空荡荡的马路,风卷起一些鞭炮的残屑。店铺上贴了大大的福字,颜西蹲下来,不停的咳嗽。
有温暖的眼泪自面颊跌落。颜西的手机上终于有一个消失那么久的号码,他说,颜西,你好吗。
开学的时候,颜西搬回宿舍。
已经是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周遭有兵荒马乱的味道。颜西总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一张床围将所有的视线隔开。她在里面睡觉上网接电话,半夜的时候,站到水房去抽烟。
妈妈终于打进来的电话,她说,颜西,你怎么可以这样不和我们联系。颜西,你为什么总要这么倔强,颜西,你的前途在爸爸的手里,你不要和他吵架。颜西,你快去和他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呵呵。颜西听见自己的声音云淡风清。
少年的激烈疼痛隐忍屈辱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妈妈,你不用担心,以后我会照顾你。
暖暖的手臂圈上来,颜西,你不要伤心。也不要埋怨。他到底是你父亲。
颜西把头轻轻靠上她的肩。暖暖,我从来没有埋怨。许多孩子非但自小感情稀缺,并且物质贫乏。我比起他们已经幸运。
对任何人都已经没有希冀,所以不会失望,没有埋怨。
颜西的手指刮过自己的左边面孔,这里已经不会再热辣辣的疼痛。他最后暴怒的脸,挥出的一巴掌已经打灭她最后的希望。
他指着颜西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你给我滚。
于是颜西就笑着转身。
颜西一直记得那一夜的火车。卧铺车厢里面都是结伴的情侣或者家人。颜西的上铺和下铺是探亲返京的一家人。年轻的父亲抱着孩子,给他轻轻地念故事。母亲在一边削苹果,不时过来亲一下小小孩童苹果一样的面孔。她说,宝宝真乖,爸爸妈妈都疼你。
颜西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裹好毯子然后吞下安定。颠簸的列车有如摇篮。颜西把自己缩成子宫里面的那个姿势。
梦魇如潮水。片段回放,山上滚落的巨石砸在颜西的胸口。
十六岁的颜西在二楼的阳台一只脚踏空出去。她绝望颤抖的脸,她说,颜西,你先下去,我马上就来陪你。颜西,他不要我们了。颜西,他不要我们了。
白寂如死的医院。他的眼神轻蔑残酷,颜西,你不是真的想死,对不对。不然的话,就不会只吃这么少的药,而且还能被救回来。你真不愧是我的女儿。
时光是帷幕将一切遮盖。十九岁的颜西再次登台,背大大的行囊,有一张看不到雨水和阳光的脸。割断一切过往。她利落的爬到上铺去,铺床叠被,摆放用品。对陌生的同学说你好。
九月的阳光炽热明亮,颜西穿红格子的衬衣,削短短的发,独自对着六楼窗外绵延的山脉,寂静无言。
颜西在半夜的时候突然醒过来。车窗外面一片漆黑,偶尔闪过几盏微弱的灯。颜西一块一块的吃巧克力。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这样浓郁芳香的食物。
十八岁的校园,开了一路的花,粉的红的白的紫的,教学楼前的小山,长廊,断裂的碑垣。护城河的一段穿过,叫砚池。拱立的两座桥,名字那样葱郁,环青和叠翠。
穿白衬衣的少年,他说颜西,广告里说,送给你最爱的人,所以送给你。那样一大罐的巧克力。他是颜西阴郁岁月惟一打进来的一缕阳光。
放榜的那一天。他说,颜西,恭喜你。那样绝望的一张脸,看着颜西,怔怔地掉下泪来。
分在了两地。他写给颜西那样多的信,一并被颜西抛弃在过往,连同颜西的童年,家乡,纯真和梦想。
但是那一个夜里,在北回晃动的列车上,颜西突然想起他的名字。他的名字那样憨厚淳朴,他坐在前排挺直的背影。他说,颜西,广告里说,送给最爱的人,所以送给你。
颜西对着暖暖笑,暖暖,我背负过那样多的眼泪,所以我要用余下的时间来偿还。
欠过我们的,我们欠过的,都无法埋怨。
依然有向阳的电话。这个网路上面结识的男子,有浓郁醇厚的嗓音,心态明朗。他发给颜西他的照片,穿白色的T恤,阳光下眯着眼笑。但是面孔上面那样的一丝拘谨,让颜西想起那个十八岁的少年,她说,向阳,你和我高中的同学长的真像。
那是颜西第一个爱过的男孩子,送给颜西人生的第一盒巧克力。
很多年后,颜西看到电影里面那个呆傻的男人说,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
她的眼眶突然刺痛。
颜西和暖暖一起去做一份兼职。每天很早起床,对着电脑坐八个小时,回来的车上一偏头就睡过去。
颜西的手机上面终于有了第二条短信,相隔了二十天,还是一样的几个字,他说,颜西,你好吗。
颜西终于按下回复,斯言,你好吗。
颜西侧身看见自己镜子里面的头发,真的已经长起来。
颜西穿越大半个城市来和斯言见面。公车地铁出租,终于停靠在这个城市的中心。经济命脉运转,那样多的高楼大厦,夜色里面招摇矗立。广场上络绎的人,声浪喧嚣。霓红一直打到天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