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的话题。尽管总有压抑感,但因为小津的存在,我放松不少。我想,这应该属于我的自卑。权力总是可以给人竖起亲近的屏障。
出门的时候,小津说:〃有空来看看我吧,我们还有一个月的假期。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呢!厄尼要去瑞士工作了。〃
〃我会的。〃我说着突然有一点伤感。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家,我只要点一下头,就可以拥有。可是,以后呢?真正走进这里以后呢?我是长在路边的小草,张小京是生在苗圃里的韭菜。
〃我会想你的。〃小津说着过来和我拥抱,她已经是一个很西化的中国娃娃了,她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感情,想哭的时候就可以流泪。〃我希望小京可以幸运地娶到你。〃她说。
我只是笑笑。
坐在车里,我点燃了这个傍晚以来的第一支烟,忽然听到有人敲车窗吓得我差点把烟丢到裤子上。是小保姆。她说:〃江阿姨让我把这个给你。她忘了给她了。〃她指指我说。
第五部分不如送我离开(12)
张小京接过那个红色的缎子盒,里面是一只成色很好的鸡血石镯子,我想起小津手腕上似乎也有一个。
他拉过我的手,不由分说地给我套在手腕上,然后吻着我的手说:〃这是我姥姥的东西,当初她为了不让红卫兵抄走这对镯子,股骨头都被他们踢坏了,好了以后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小津结婚的时候,我妈妈就给了她一个,另一个……〃
我的手变得好重。我好像一个木偶。这种倨傲的承认,还不如赤裸裸的轻视让人舒服。我将要走进这个家庭吗?我就带着这副嘴脸走进这个家庭吗?我要在这里面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会快乐吗?
回家的路上,我问张小京,如果我的鞋带开了,你会帮我系上吗?张小京说,会的。为什么?因为我爱你。
〃可是,如果你是一个很大男子主义的人,认为在大街给女人系鞋带是件很没面子的事,你还会给我系吗?〃
〃会的。〃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可是我自己会系啊!〃
〃我还是会帮你系。〃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我想对你好。〃
送走了张小京,房间变得冷冷清清。外面已经有零星的鞭炮在响,我打开电视机,恒久不变的春节晚会。我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慌乱的局面,干什么都在加快速度,尤其是看表的频率。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可是我又不太确定自己想干什么去。终于我明白我想干什么了,我一把拉开了单元门,跑了出去。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不可救药。没关系。如果只有一个疯子才有春节晚上跑步的特权,那么就让我疯掉好了。
路上只有几个出来放鞭炮烟花的人,至于出租车,它们全都停在路边,我真想跑过去砸开一辆开着跑掉,可惜我干不来。
我跑一会儿,走一会儿,再跑一会儿,还要时刻注意会不会有车过来。没有,什么都没有!这样的日子,连贼都休息了,我什么都遇不到!街上放鞭炮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知道那个时刻就快到了!我脱了防寒服拿在手里,没命地跑,没命地跑,没命地跑……跑!
耳朵快被震聋了,我已经没有力气敲门了,我就这么跑过来的,要是早有这气魄都可以去参加马拉松比赛了。手扶在墙上,猫着腰喘气。幸好我有手机不离身的习惯,掏出来按下数字,对着电话只说了两个字开门。
门开了。我听见外边的鞭炮更响了,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老安一把抱起我,用脚踹上门,我听见电视里那些傻妞傻小子正在倒计时,〃5、4、3、2、1!啊!……过年啦!新年快乐!〃
老安说我浑身冒热气,像刚出锅的包子,像刚从天上下凡的仙女。我想告诉他,我是南北,他的南北!但是,啊,你应该知道,我用了1小时35分钟跑了整整23公里!从我家到他家,从南极到北极,从生到死,从死到生……我说不出话了。
鞭炮声停息的时候,我说:〃你看!新年的第一秒是我和你一起过的,以后我们要在一起过每一分每一秒。〃
老安含着泪说:〃好!〃
转天,他没有醒来。
世界并不是砰的一声就结束的,它将在抽抽噎噎的呜咽中结束。
T. S. 艾略特
第五部分不如送我离开(13)
日子很好,一切即将步入正轨。如果老安可以在大年初一顺利醒来的话,我想日子真的就这样过下去了。我会和张小京走入婚姻,过几年生个孩子,注意力从工作、爱情转到那个小人儿身上,30岁之后可能自己和丈夫都有了外遇,不离婚的话就和他在一张床躺一辈子,做着不一样的梦……
送老安去医院的路上,我突然想起我曾经有过的一个小梦想和一个我爱的人,在圣诞节的夜晚开着车上高速公路,打开车灯停在路边,然后在车里做爱。那感觉一定棒极了!如果老安病好了,我就要和他一起去实现这个梦想,那样的夜晚,我们会是彼此的最棒的圣诞礼物。这个想法把我自己激动坏了,恨不得老安马上醒过来,让他夸夸我是多么的有创意,这一切是多么值得憧憬!可他睡着,呼吸很弱……
老安被安排在一个四人病房,没有其他病人,全都回家过年了。老安刚刚脱离危险还没有醒,吸着氧气打着点滴。我非常不愿意用〃可怜〃来形容他,可我看着他躺在那里,好久没剪过没染过的头发黑白参半,脸瘦得像鱼一样眼睛几乎跑到两侧,床头柜上一束鲜花都没有,身边一个亲人都不在时,我脑子里闪现的只有这两个字可怜。我一直对他肆无忌惮地撒娇发脾气,让他包容我的一切,让他无条件地体谅我,为我付出一切,我竟从来都没想过他是一个癌症病人,他离死亡只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距离。
医生说老安的呼吸系统衰竭,还有一些别的并发症。做过癌症切除手术5年以后是复发高峰,言外之意这很正常。至于还可以维持多久,除了该注意的注意,该避免的避免之外,没人可以说得准。也许5年,也许10年,也许一辈子,也许就是明天。但如果不注意的话,按照惯例推测多则半年,少则一个月。我急了,医生说的全是废话,这种话连我不是医生的人都会说,何必问他?于是我很干脆地问他,老安还能活多久。医生看了看我说:〃像他这样不注意自己身体的人,也就三个月了。〃我被击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该走了,连谢都没谢一声。
医院外有现成的鲜花篮,我买了一个拎到老安的病房,顺便买了个盒饭解决自己的肚子问题。医生说老安现在吃不了东西,我不用为他的肚子操心。我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一边吃盒饭一边看着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醒来,害怕他永远都不会醒来。我眼巴巴地望着他,突然有点想哭。为什么会是我?这就是为我准备的生活吗?我的生活中,应该在医院里照顾一个这把年纪却不是自己父亲的男人吗?我真的没有想到,年龄竟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东西。如果我也是45岁,我还会害怕这些吗!
盒饭没有吃完,我也不想再吃了,丢到外面。房间里的暖气太热了,走廊里还凉快些。我躲到厕所里,忍着臭味抽烟,抽到一半就被一个进来的护士骂了一顿,灰溜溜地出来。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抽烟是一件丢人的事。这个医院,我找不到理由来,但我更找不出理由离开。曾经在我身上那么一个生龙活虎的老安,我真不相信他就这样躺在床上,只剩下三个月的时光。我其实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就这样走掉,但是有一个理由要我留下来。我想让他睁开眼睛就看到我,然后对着我微笑。还有就是,我没有理由,没有资格去参加他的葬礼,所以我要他活着,一直活到我死掉的那天!
再次回到病房终于闻到了那股因为不能开窗户而导致的异味,脑袋陡然变得昏沉沉的。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后悔没带本书出来,一双疲惫却很明亮的眼睛盯着我。
〃你醒了?〃我按捺不住激动地说。他缓慢地眨眨眼睛。〃你等我一下,我去叫医生来,你等我啊!〃我的高跟鞋在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我警告自己再到医院来的时候一定要穿〃无声鞋〃。医生随着我拥入病房,我反而被那些人挤到圈外,他们按按他的这儿,摸摸他的那儿,问了问他的感觉,说一切都好,注意休息,要我有情况随时叫他们,然后全身而退,剩下我们无言相望。
我坐到床上,拉着老安的手,我们都不说话,用眼睛盯着彼此。他的嘴唇不停地抖动,我把食指放在嘴边,告诉他不要说话。他的眼睛里有水流出来,我凑过去,吻住他的睫毛。我的头发盖住他的脸,他那只输着液的手抚摩着我的背……
谁愿意看谁就看去吧!谁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我才不在乎呢!现在躺在这里的是老安!我的老安!我们没有明天!
老安住院的这10天里,我只回过一次家,拿了全套的我认为我需要的生活用品,和一大堆不用费脑子的口袋书。就这一次还险些要了老安的命,他以为我会一去不复返,结果又被下了一次病危通知书。而我只能默默地看着他戴着氧气罩的脸流泪,无能为力。这段时间我似乎一下子就学会了流泪,随时随地流泪。
第五部分不如送我离开(14)
老安能吃东西以后,我在外面的小饭馆订了各种稀饭和小菜。除了买饭、上厕所、叫医生以外,老安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我,我希望他能看到我的笑,我也希望可以看到他的笑。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变得很丑,头发没有一点光泽,一套衣服竟然穿了三天!
我勤勤恳恳地照料着他的一切,没觉得自己有多伟大,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应该,可他却害羞得不肯让我帮他接大便小便。我趴在他耳边问他,如果我躺在床上,我还要对他这么不好意思吗?老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坏坏地对我笑了,轻轻地拍了我的屁股一下,我突然明白他想起什么了。这个老色鬼!
每当我把水把饭把水果泥喂到老安嘴里的时候,他总是用眼睛对我说对不起。我像个真正的母亲那样拍拍他的脸,对他笑一下,擦净他嘴角溢出的汁水。我们是不是太矫情了?抑或是老安在制造机会让我扮演〃爱心大使〃?那时我没想过这样问自己。那种情况下,这样太正常了。我只想陪在他身边,看他笑,不要咳嗽地笑出声来。
这个春节比往年更有意义。我看着他,仿佛看见了在病床上挣扎的妈妈,一种无可比拟的,甚至是变态的满足感。
这段时间,没有一个人来看过老安,我又想起了那两个字可怜。
这次我没有关机,无论谁打电话我都先是拜年,然后说我在医院里。别人先是惊呼:〃你病了?〃我说不是我。〃那你为什么去医院?〃我说我朋友病了。别人就很能理解地〃哦〃上一声,然后有事早奏,无事挂机了。只有和张小京的对话就比较麻烦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