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粉碎器,还有分析完成后用来缝合尸体的黑线,都让他胆战心惊。解剖的时候,死者不再是受害者,成了标本——样品——供一群精神不正常的人研究,事实上,这群人是非常喜欢割开一具具尸体的——他们把这个选为职业,每天都盼着能有一具两具可以动手。在那个冰冷的白色房间里,每具尸体都一丝不挂、一览无余地躺在轮床上,展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实习医师、警察、看门的,全都在场,看着那个手握大权的医生,用坚韧的器具把头顶的皮割下来,发现里面的奥秘,称量器官的重量。在他看来,这太冷酷了,他就是接受不了。道理是很简单明白的。他还认定总的说来,所有的医疗检测医师都有病。一个正常人怎么会把切开死人的尸体作为职业,还围着里面的内脏忙得不亦乐乎呢?当然了,别人也许也会产生同样的疑问:为什么有人会选择做谋杀案的警探呢?他对解剖尸体一直心有余悸,也许是心里想着有一天自己也会躺在轮床上,赤裸着身体,四周一片寒冷,完全没有了尊严和隐私,耳边是电锯的嗡鸣,为他解剖的医生和助手暗自笑他的阴茎曾有多么大,估量他肚里曾装了多少脂肪。
他今天和多米尼克到这里来,是为了弄清与昨天解剖安娜·普那多尸体相关的一些问题。老样子,想着这两层楼的建筑里面都存放着什么,想着他们喝咖啡的时候地下室里也许同时就在进行着什么,他的心跳就加速。如果他真因为心脏病发作倒在了冰冷的白瓷砖地板上,他真心希望为他解剖的不是乔·内尔森。
曼尼回头看了看车里的多米尼克,他哀怨的眼神仿佛在说:“伙计,别让我一个人进去。”
“内尔森老让我起鸡皮疙瘩。真是个好日子。”老熊吐出最后一口“万宝路”,样子仍然非常紧张。
“曼尼,哪个医疗检测医师不让你起鸡皮疙瘩啊?”
“也是,唉……”他再次回头看看多米尼克,他仍然拿着手机,耐性很好地等着曼尼消失在棕榈树后面。“行了,行了,你打你的电话吧,我在前门等着你。前门外面啊,我可不自己进去。”
“嗬,老熊,枉费你这么大个子,还是个警探,你的胆子只有针尖大。好吧,我到门口找你,等我一会儿。”
曼尼走开了,棕榈树挡住了他的身影。他离开后,多米尼克又试着打了一次思洁办公室的电话,希望接电话的就是她本人,但只接通了她的语音信箱。他简短地留了个言:“你好,我是多米尼克。我和曼尼在医疗检测中心。我给你打过传呼,但你好像没有带在身上。你不是说想和内尔森见面的吗?听到留言请给我回个电话,号码是3057763882。”
他把手机拿在手里,从车窗外看出去,旁边的殡仪车里坐着个举止粗俗的司机,正在大吃一块三明治,一边还从一个棕色的纸杯里喝着可乐或是啤酒什么的,他坐在殡仪车的前排座位上,满不在乎的样子。职业的敏感,让多米尼克断定那一定是杯啤酒,因为他的手还在吃金枪鱼色拉。
他越来越为思洁担心了,虽然心里清楚不应该这样。他早上给玛丽索儿通过话,告诉过她他们一点半和内尔森有约,他知道思洁肯定去过办公室了。但是她一直没有打电话过来说她也会来,所以他就给她打了几次传呼,仍然没有回音,这可不是她的一贯作风。昨天以前他肯定不会去想她的作风是什么。班特林初次到庭后,她肯定碰到了什么事,尽管她一再地否认,他还是坚信这一点。他觉察到了她眼中的恐惧,在法庭上观察过她的身体语言,她当时面色惨白,完全没有听到卡兹法官的问话。昨天晚上,他到她家,和她谈到班特林的时候,她又一次脸色大变,而且很快就想结束谈话把他撵走。多米尼克不是个火箭科学家,但是即使是最普通的人也可以看出来,思洁·汤森德——一个颇有名气、备受尊敬的公诉人,被什么东西吓得要命。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呢?这又与威廉·鲁珀特·班特林有什么关系呢?
他还想把昨天一团混乱的感情纠葛整理出个头绪来。当时看到思洁那副样子——在法庭上,在她自己的厨房里——那么恐惧,那么脆弱,他突然就产生了想要保护她的冲动。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非常奇怪,这不是他的个性。他知道过去的几个月里两人之间已经产生了对彼此的好感,他喜欢她,也很尊敬她。他喜欢她的热情,她的独立,还有她自愿选择一种有许多漏洞的工作系统,而不是安守稳定平淡的生活。她是那些受害者梦想的化身:在法庭上,她为一种信念而奋斗,炽烈而热情澎湃,仿佛她要证明的东西不只是为了说服12位陪审团成员,更要说服自己。听着她强有力的陈述,看着她与某位迈阿密最成功、狂傲、自大的男性辩方律师辩论一个复杂的动机,而最终取得胜利的情景,谁都会由衷地佩服她。他喜欢她身上的这一切。
过去几个月里,他们有时候会在专案组或她的办公室,或通过电话闲谈,他早就发现他们之间有许多的共同点,远不止于在被告、法官和辩方律师方面的共同点。“丘比特”案发以前,他一直以一位律师的身份尊敬她。从侦破“丘比特”案开始,他开始喜欢她这个人,喜欢她这个女人。这一点他无可否认。他也想过约她出去吃顿饭,看场电影什么的,但是过去的十个月里,“丘比特”让他每天忙活16个小时,每周忙活7天,他简直抽不出一点时间。也许是他从没有为工作以外的事情安排过时间。五年前纳塔莉死了以后,警方心理专家就告诉他要把一切抛诸脑后。昨晚他把所有都放下了,不知道是有意识地还是无意识地,在她的门口,冲动占了上风。现在他后悔这样做了,也许昨晚那个吻把她吓坏了。
殡仪车司机已经吃完了三明治,可能他意识到多米尼克的车停在“警车专用泊位”上,那他肯定是位警察,刚才被他随手扔掉的棕色纸袋也不见了。
多米尼克下车,向前门的水泥台阶走去。一个年轻的女人,多米尼克认出她是接待员,正在前门外吸烟,一边还和一位是她年龄两倍的医疗检测调查员聊天,多米尼克也认识他,以前是迈阿密戴德县的警探,后来跳槽到这里,这里的待遇更好,工作也更轻松。他们好像就某一个案子聊得很愉快,多米尼克从他们身边没有打招呼就走过去了。他四处看了看,不见曼尼的踪影,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实在怕得厉害,跑到灌木丛后面藏起来等多米尼克;要么就是被可怕的首席医疗检测医师乔·内尔森给生擒了。他走近前门的玻璃门时,发现是第二种情况。
乔·内尔森站在曼尼面前,把他逼到大厅里的一堆70年代生产的松绿色沙发旁,沙发上面还放着栗色的靠枕,显然,曼尼已经无路可退了。内尔森仍穿着绿色的手术衣,头上戴着一次性的薄荷绿手术帽。多米尼克看得出来,他正在激动地说着什么,双手在曼尼面前不停地上下挥舞。从他的装束可以推断,这位敬业的医生在到大厅来等候他们之前还在地下室里工作,回到活人的世界之前,他还在和死人打交道。还好,上楼和曼尼握手之前,他还记得把橡胶手套取掉了,否则面如土色的曼尼·阿尔维雷兹警探更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现在他似乎很需要抽支烟或一个呕吐袋。
多米尼克走进去,伸出手,微笑着,他对曼尼简直是救苦救难的神仙了。“内尔森医生,您好。很抱歉让您久等了,我有个电话不得不回。”
内尔森医生迎向多米尼克,接住他伸出的手,用力地握了握。“没有,没关系。我正在问阿尔维雷兹警探案子的侦破进展呢。我还告诉他我看到你们很激动,因为我有非常有趣的东西要给你们看,在地下室里呢!”
乔·内尔森医生对工作毫无掩饰的热情,正是让曼尼感到不舒服的原因。他个子高高的,瘦削但却十分结实,一双眼睛往下凹,多米尼克一直认为他有孩子一样的“多动症”,因为他一刻都不能闲下来坐着一动不动。谁如果把他留在一个地方久一点的话,他就会把身体的重量不停地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眨巴着眼睛,使劲吸鼻子,样子难受得仿佛脑袋就要爆炸开来。
“太好了。是普那多的尸体还是其他哪个女孩的尸体?”
“哦,目前为止,我刚重新检查完普那多。不过我已经把其他女孩的文件全部取出来了,准备挨着一具一具地复查,现在我已经知道我该在上面找什么了。两位,我们现在就下去吗?”内尔森医生的眉毛开始耸起又落下,耸起又落下,眼睛也眨个不停。他仿佛一列过时未发的列车,急煎煎地想立即离开车站。
曼尼的样子变得很吓人,刚才是面如土色,现在已经转成绿色了。
“曼尼,你没事吧?你不想下去吗?”多米尼克问。
“他当然想下去了,这么有趣的东西他怎么会想错过呢?”内尔森医生激动地插嘴道,“来吧,两位优秀的警探。楼下的实验室里还有我刚煮的一壶咖啡呢,保证让你们精神振奋!”说着,内尔森医生已经迫不及待地向电梯走去。
“好吧,我来了,来了,真他妈的。”曼尼蔫不拉叽地说。
电梯门开了,三人都跨了进去,电梯里面就像一个钢制的盒子,长得足够放下一张轮床。
“内尔森医生,州检察办公室的公诉人也想到这里来和我们汇合,我刚留了个信息给——”多米尼克刚开口就被内尔森医生抢过话头。
“思洁·汤森德?对,对。她大概半小时以前给我打过电话,说她今天来不了了。她说明天或后天再抽时间过来,让我们先看。她忙着开庭还是什么的。”
内尔森医生按下电梯的“B”键,金属门闷响一声关上了。电梯直奔地下室而去。
第三部分 可怕的梦境第32节 可怜的安娜·普那多
安娜·普那多的尸体躺在一架金属轮床上,眼睛闭着。多米尼克记得从她的家人提供的生活照上,她的皮肤如奶油一般白皙光滑,现在却早已变成了死灰色夹杂着菜青色,因此鼻翼周围的雀斑几乎都被掩盖得看不见了;长长的金发铺在头下,衬托得脖子和肩膀特别显眼;有些碎头发从轮床边沿散落下来,已经被干了的血染成了黑色,一团一团纠结在一起。一块白色的尼龙布从脖子以下的地方盖下去,遮住了被剖开的身体。
“你们昨天给我打电话,提到在嫌疑人家里发现氟哌啶醇药水儿,我就对尸体多进行了几项实验,实验结果今天早上出来了。”内尔森医生站在尸体旁,他的手随意地抚摸着从白布下面露出来的纤细的手指。多米尼克注意到那手指的指甲很长,但却没有很好地保养,乱糟糟的。指甲曾上过粉红色的指甲油,多半已经脱落了。
“氟哌啶醇是一种很强很强的安定药,一般都用于控制精神病患者和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精神极度兴奋。它的商标名称是‘好度得’,人们一般都只知道这个名字,是一种很强的镇静剂。它可以使病人放松、稳定下来,还可以控制幻听和妄想多次发作,甚至可以让变得狂野的病人平息下来。在极端的情况下,还可以把它注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