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江正原也才知道:周天苍在这支教的一年中,有半年的时间都在外云游——张家界、黄果树瀑布、大理苍山洱海、北海银滩、西双版纳,回来全是公费报销。
后来,他还在民间听得这样一首民谣:“支教,支教,一支就叫;没去的叫冤,去了的叫苦;先去了的叫政策好,后去了的叫上了当;真支了的谁照料,没教的到处跑;如此支教,娃娃还不乱叫?”
第三章暑假到了
暑假到了,江正原和秦梦好不容易多了在一起的时间。
一天,江正原初中时的一个好友王达请他去聚一聚,他欣然接受了。
江正原和王达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不久前两人偶然在大街上相遇,由于王达有事在身,来不及细谈,所以王达就匆匆记下了江正原的地址,说另找个时间跟他好好地聊一聊。没想到还没到一周时间,他就特地打电话来邀请江正原出去吃饭。
想着跟王达畅谈一番,江正原心里还是比较高兴的。王达是江正原初中时很要好的一个朋友,两人初三时还是同桌。他家里经济条件很好,殷实富裕。王达初中毕业就上了职高,职高还没读完就去了深圳。他头脑灵活、精明能干,在那边做了没多久的生意就赚了很多的钱。后来又回到了长沙投资餐饮娱乐,现在已是好几家酒楼、歌舞厅的总经理,成为了名符其实的大老板。
当他和秦梦走进那金碧辉煌的酒店时,江正原为眼前的豪华景象感到眩目。他没想到在长沙居然也有如此富贵华丽的地方,竟不压于上海。其实,这只是由于他很少来这种地方,也没有多少机会和能力来这种地方。他们来的这家酒店在长沙根本算不上是最好的,更不用说与上海比了。江正原当时还惊叹不已,不过等到他结婚以后,这种地方也就成了他的常来之地,那时他也就司空见惯、不觉为奇了。
那天同他们一起吃饭的还有江正原初中时的好几个同学,如今都是混得很不错、有头有脸的人物,日子也过得相当的滋润。由于这些同学中除个别上了职高外,其它的初中毕业以后就没有再继续上学,所以江正原跟他们来往较少。乍一见面,他倒还真又惊又喜。
可这种惊喜之情只是他江正原一个人才有。等到他们知道江正原,这个原先他们班上学习成绩最好、最有才华的同学如今只不过是一个教师,仍然是一介书生时,他们的态度冷淡多了。他们各自聊各自的,酒酣耳热之际就划拳行酒令,不再理睬江正原。偶尔跟他搭几句腔,眼珠也朝着他身旁的秦梦转,这让江正原简直难以忍受。王达见此情景就赶快站出来替他打圆场,告诉他们江正原现在已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还发表了不少文章。可不提还罢,一说大家就更加以一种觉得他不可理喻的眼光看着他,有的还禁不住就笑了起来。
一个同学拍着他的肩膀:“真是失敬啊,失敬!我们班上的江才子果然是功德圆满、休成了正果,到底还是成了个诗人、作家。”
一个对他说:“听说现在一个作家写一部书出来挣的钱就相当多,有不少人还买了别墅、跑车,不知道我们江同学现在的豪宅在哪里啊?可否让我们参观参观?”
另一个马上又接着说:“要看那作家写的是什么书。不知道我们江正原写的是香艳小说还是打斗小说?不过我看材料一定是有的,身边的秦小姐就是很值得写的嘛!”说罢,还用着一种色迷迷的眼光看着秦梦。
“什么香艳小说、打斗小说,是言情小说、武侠小说,这个都不懂。”
接着众人一阵哄笑。
“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我先走了。”秦梦一下子就站起身来,要往外走。
“别走,别走,秦小姐你别走啊!我们只是开个玩笑嘛,你又何必当真,生那么大的气?”众人都连忙劝道。
“是啊,他们一向都是这样爱开玩笑的。你别生气,走了多没意思。”王达很着急,不断地给江正原使眼色,让他把秦梦留下来。
江正原也早就想走了,但他看到王达那肯切的眼光,他心就软了。他不想让王达面子上不好过,于是他轻轻地拉了一下秦梦。
“行啊,不走也可以。但是你们记住,我叫秦老师,不叫秦小姐。”秦梦冷冷地说完后就坐在了原位,一声不吭。
大家都觉得挺尴尬,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就又各自聊起来。不过这种尴尬仅一会就过去了,这些人没多久就又聊开了,气氛比刚才还热烈,好像根本没发生过这件事。
王达跟江正原说了些什么,江正原都没听清楚,因为这帮家伙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他们互相传授着经验。
“记住,现在风头紧,一定要学会‘九不干’。”
“什么是‘九不干’?”
“喝酒不喝醉,收礼不受贿,游玩不结对,小贪不犯罪,房子不买贵,工资不上税,跳舞不定位,情人不常会,老婆不辞退。”
“去!我以为什么九不干?上头来走个过场,检查检查,就把你吓成这个鸟样?共产党员,身经百战,什么没见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教你一个字绝招,那就是‘酒’。”他显然已经醉熏熏了。“酒一开路,准无事故;酒杯一端,政策放宽;酒话一说,事就联络;酒杯一举,承诺就许;酒一助兴,当场敲定;酒肉一饱,不好也好;嘴巴一抹,事情办妥;茶酒一醉,不对也对;酒醉一倒,啥都可搞。”
“高见,高见”,大家都交口称赞。
“高兄,你的胆子怎么越来越小。如果我们李局长的方法还不够用,我再教你九种方法。”
“快说,快说。”
“总结问题用加法,接受任务用减法,汇报成绩用乘法,谈到问题用除法,自己制定土办法,对待下面硬办法,对付上头软办法,解决问题老办法,自己享受嘛新办法。”
“高,真高,真高。哈哈哈哈……”大家接着又是一阵狂笑。
江正原实在坐不住了,王达贴着他的耳朵对他极小声地说:“老兄,今天真对不起。不过请你先忍一忍,我也没办法,很多事还要他们出面帮着罩一罩才行,特别是我开的那几家舞厅。”
“我明白”,江正原也无可奈何,默不做声了。
回去以后,江正原的心里就象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什么滋味都有,十分难受。
他彻夜未眠,想了许久许久。
尽管王达一再跟他道歉并想下次另找一个时间跟他单独聚一聚,但江正原说什么也不想再去了。尽管秦梦回来后一点也没说他,还不停地劝他别往心里去,沿着自己的道路去走,但江正原却说什么也不可能不去想。
江正原觉得难受,从来没有过的难受。他的自尊遭到了损害,极大的损害。他第一次在人前被人如此的嘲笑、奚落、羞辱,而且还是当着秦梦的面,当着心上人的面被人任意地羞辱,使他难堪,让他没脸。他觉得自己就象是一个随意给人取笑、供人做乐的马戏团的小丑。不!比那马戏团的小丑都还不如!象个猴子,象个抓痒挠腮逗人笑、叫人玩的红屁股猴子!而这些人、这些看客、这些玩客不是跟他素不相识的或是跟他仇深似海的人,而是曾经跟他还是同学、今天也算得上是久别重逢的友人。为什么?为什么?我哪里得罪了你们?你们看我如此的不顺眼。江正原在心里大叫。如果不是怕吵着家人休息,如果不是他还有仅存的不多的自制力的话,只怕他早已大声地喊出来了,连同这客厅的房顶一起掀开!他感觉自己的肉体在受着拷打,自己的灵魂在受着炮烙。
第三章哀梁山
他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四周都漆黑一片。
不错,我是穷,我真的是很没用,我现在还睡在沙发上,我现在还住在这种狭小的房间里。难道这就是我的过错,我的罪过,我该被你们笑、该供你们玩、该由你们踩、该让你们任意欺凌的原因吗?江正原只觉一只黑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胸膛,想要把他的心肺肝脏全挖出来供他们下酒、品尝。黑暗中他的耳朵边总有人对他说“ 江同学现在的豪宅在哪里啊?可否让我们参观参观?”“江才子果然是功德圆满、休成了正果,到底还是成了个诗人、作家。”“他浑身这股味,不当个诗人、作家还能当个什么呀?大家说是不是?江老弟你说是不是?”有一只手还在不住地煽动着鼻子。
“可恶!真可恶!”江正原想到这就觉得自己全身都快裂开,血浆就要迸了出来。脑子中再一掠过那些人色迷迷地看着秦梦,然后望着自己不住地摇头叹息,俨然一种“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嗟叹,他就有快疯掉之感。人啊!人啊!你为什么一定要看着别人痛苦你才高兴?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你自己绝不愿承受的苦痛加诸于别人的身上你才会开心、满意?你是真没有了良心还是良心当真被狗咬了?被狼吃了?以前江正原一直相信孟子的人性本善,可现在他觉得荀子的人性本恶才是真理,要不他怎么会一次次地被人骗、被人欺?但他绝没有想到这些也仅仅是他被人骗、被人欺的序曲,精彩的戏都还没上演呢!
想着今天的那些影子们,还都是身居高位的干部,本是王达特意安排想让他见识、见识,勾兑、勾兑的贵人,他觉得真有点寒心。一个个的国家干部就是这个模样,连公、检、法部门的人也居然敢公开在桌子上说:“现在就是要吃了原告吃被告。”这些公仆们还可以理直气壮、大言不惭地说:“共产党员,身经百战,什么没见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教你一个字绝招,那就是‘酒’。”他们还可以用公费年纪轻轻的就出去疗养,逛新马泰,去英伦、上美利坚,然后大侃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华尔街的股市、大都市艺术博物馆、林肯中心的芭蕾、戏剧、百老汇的剧目,这还都是优雅的,更多的还是神侃那泰国的人妖如何的不可思议。他突然想到了闻一多先生的《发现》:“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他又仿佛听到先生在他的耳边高声地对他说:“我是中国人,我是支那人,我的心里有尧舜的心,我的血是荆轲聂政的血,我是神农黄帝的遗孽。”
江正原的心一阵触动,他又想写诗了。他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但是他还是觉得脑子乱糟糟的,半天也没想出一句来。他意识到是自己的心力无法集中,他脑子里时不时都是这样的念头:“我不能让你们瞧不起我,所有的人,所有的这些曾经瞧不起我的人,终有一天我要给你们看一看,我要让你们看一看我的光彩!我要有钱,我要有房子,我要有我的事业!”他又激动了。他的心底甚至想到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今天你们怎样羞辱我,明天我也就要怎么羞辱你们。仅管那只是一刹那,闪电即逝的一刹那,但始终是江正原第一次产生这种想法。人,对江正原这样的人来说,学习工作再苦再累也算不得什么,他都能承受,但他不能承受被人瞧不起、被人踩、被人欺、被人羞辱,尤其是在自己心上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