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月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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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月葬-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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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和我一起管理着春秋园的宫女梅香提到了孙信。梅香说,孙信?是那个老宫役吧,去年冬天的时候他死去了。她说,他是个疯子,疯疯癫癫地就死了。她轻颦着黛眉,她说蕙娘,这大燮宫的事情,说不清也道不尽,最好永远都不要问。梅香先我两年来到大燮宫,比我年长三岁。但她却几乎不告诉我任何有关大燮宫的事情,梅香说,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管,就这么活着下去,春也春秋园,秋也春秋园,平平安安。我笑她说,青天白日,天子脚下,难道还能杀人不成。梅香一言不发,她淡漠着脸上的表情,突然对我笑了,就像惠州女孩隐姑那样对我绽放出一段灿烂美丽的笑颜,她指着东边一片阴暗的建筑对我说,那里,那里是这大燮宫的冷宫,里面的女人全被割去了舌头。我说,为什么。梅香笑,她说哪里有什么为什么,燮王就是为什么,里面的女人吵到了皇上睡觉。    
    在靡靡的风里,梅香就那么站着,脸微微侧向冷宫的东边,她用一种突然变得高傲起来的神情对我说,你想被割去舌头吗,如果不想,那么就不要说话。在这大燮宫里,如果你想要平安地生活下去,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    
    于是我再一次听到了小哥哥的声音,在舞女的欢笑中,他说,蕙娘,逃吧。    
    所以我突然对梅香露出一缕古怪的微笑来,我说,宫女尚且如此,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我的小哥哥。在品州的一场大雪以后,他出现在茫茫的雪地里,我呼唤他的名字,于是他转过身来看着我。漆黑的眼睛,淡漠的神情,他那样看着我,只是不说一句话,然后我问他,你还好吗。他张开嘴来,这时候我看见他的舌头就像一片枯黄的树叶那样飘荡下来,落在我的脚边,化为一只死去的灰鸟。小哥哥张开着他的嘴,里面空无一物。他淡漠地看着我,发出灰鸟的叫声来:亡——亡——亡——    
    远方的太阳照耀着雪地,玉树琼枝,遍地晶莹。    
    遇见端白是在初春的御河边,他骑着玉兔马从桥上经过,惊走了那些在河畔陪伴着我的灰鸟。于是端白问我是谁,他说,你来到宫中,把这里的鸟儿都吓走了。我看着他,在他身上我发现了小哥哥的影子,消瘦的身材,眉宇间的阴郁。在春寒料峭的御河边,我坐在他的马上,飞驰而行。马的奔跑中我感到自己在高高地飘荡,就像坐在秋千上,一瞬间,放手,飞翔。    
    不久以后,我见到了端白的祖母皇甫夫人,在大燮宫东边的锦绣堂。锦绣堂外遍植菊花,即使是在春天,也闻得到腐烂的味道。于是坐在皇甫夫人对面的时候,我很想问问她,那些菊花下面到底掩埋了多少尸体。可是我最终没有这样做。我只是端端地坐在她对面,任她苍老的眼睛注视着我,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后来她终于开口了,她问我,你知道端白是谁吗。我恭敬地回答说,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端白是燮国的主人,是大燮宫的主人,他是至高无上的燮王。    
    后宫的风暴骤然而至,端白执意要立我为妃,但是却遭到了皇甫夫人和他的母亲孟夫人的反对。因为这样的理由,孟夫人带我去了梅香指给我看过的冷宫,我终于见到了那些被割去舌头的女人,在一个又一个窗笼的阴影里,她们被割去的舌头像灰鸟一样起伏飘扬。孟夫人冰冷而刻薄地问我,你想住在这里吗。我呜咽着不知所措,我颤抖着对孟夫人说,不,奴婢无罪。她冷笑,并且指着一个十指尽失的女人对我说,罪都是人定下来的。她说,你明白了吗。我对她点头,点头,我说,我明白。这时候我看见那些飞舞的舌头围绕在我身旁,唱出奇特的语调,它们说,奴婢无罪,无罪,无罪。    
    被幽禁在侧宫无梁殿的日子中,我常常会见到我的小哥哥。偌大的无梁殿无梁也无窗,但是我知道我的小哥哥就在那里,那个最疼爱着我的小哥哥。我看见他背着年幼的我走在品州春光明媚的道路上,他说,蕙娘,如果有一天,你从大燮宫逃回品州来,我就教你如何去飞翔。他说逃吧,逃吧,飞,飞。他的声音回荡在无梁殿里,蕙娘,蕙娘,蕙,娘。    
    一个无风无星也无月的晚上,无梁殿的后门被打开,穿着深蓝色服装的小太监走进来,交给我端白的信笺,还有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画鹂鸟。小太监说,是皇上让我交过来的。我微微点头。于是我看见了他的脸,是一张像女孩般美丽的脸,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我脱口而出地叫他,隐姑。小太监抬头看我,然后迷惑地说,谁是隐姑,我不是隐姑,我是燕郎。    
    那以后我常常看见燕郎,他轻轻打开无梁殿的后门走进来,一封信,一只鸟。他交给我,不说一句话,再转身离开。他转身的刹那我会看见他眉梢的一粒红痣,在外面隐隐的光线下面,发出迷人的色泽。于是我问他,燕郎,我还要在这里呆多久呢。燕郎低低地说,不久了,不久了。在无梁殿的空旷与沉寂里,我爱念着这句燕郎告诉我的话,不久了,不久了。    
    端白的鸟儿一只又一只地死去。最先是那只画鹂。我把它放进一个紫檀木的梳妆盒,并且梳理了它的羽毛。无梁殿的黑暗里,我对着小哥哥说,画鹂死去了。于是小哥哥回答我,蕙娘,没关系的,回品州来吧,然后我买给你许多许多的画鹂。瞬间,我看见了我的品州,我看见了小哥哥,我还看见了隐姑。她巧笑着坐在我的秋千上,着一身鹅黄色的衣群,小哥哥站在她旁边,手中捧着死去的画鹂鸟。然后我看见了我的母亲,她居然长着一张孟夫人的脸,额心的贴花闪着冷冷的光。母亲对我笑,就像我见过的别的母亲那样笑着,她说,蕙仙,过来。她对我伸出她的手。于是我走过去,在我快要拉住她的手的时候,她的十指突然枯萎了,像花朵一样落下去,最后一根指头发出落地的声响以后她消失了,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着无梁殿无边的空旷。


第四章第41节 飞鸟怅(3)

    第十八只鸟儿死去的时候端白偷偷来探望我。燕郎跟在他身后,掌着一盏微弱的灯。模糊的灯光里我看着端白苍白的脸。我对他说我放走了那些鸟儿。他居然相信了我,他居然没有想到在这无窗又无梁的无梁殿,我是从什么地方把那些鸟儿放走的。我对他说,死去的鸟只有画鹂,接着我把那只紫檀木的盒子他看,端白皱起眉毛,死鸟身上发出浓烈的腐烂的味道,就像皇甫夫人园子里的那些未开的菊花。我问端白说,我还要在这里呆多久呢。于是至高无上的燮王回答我,不久了,不久了。    
    不久以后,我从无梁殿里搬到了鹂鸣阁,端白下诏,立我为蕙妃。他以他的左手食指相逼,让皇甫夫人与孟夫人不得不同意他的请求。所有的这些都是这样,端白是燮王,而我是来自品州的蕙仙。他拿刀指着他的手指,于是我变成了他的蕙妃。    
    在鹂鸣阁里,我常常想到那个冷宫里的女孩,虽然她失去了舌头,失去了十指,但是我还是愿意称呼她为女孩,有时候她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失去我的手指吗,接着她露出高傲的神情,她说因为我的琵琶曲如同天籁,而孟夫人,根本不会弹琵琶。    
    我没有见过端白的兄弟,只是一次看到几个隐约的身影。来到我身边照顾我的梅香指着消失的影子对我说,这个是端文,那个是端武。我回想刚刚见过的影子,然后说,是吗。端武太过于高大,端文太过于肥胖,他们既不像端白,也不像我的小哥哥。我对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站了一会儿,然后对梅香说,我去找孙信了。    
    大燮宫居住着各种各样的人,在华丽的回廊里艰苦地生活,比起这些人来,我更喜欢孙信。在先帝炼丹炉附近我总是会找到孙信,然后我跟着他在那些高大的青铜器中间穿梭,给他讲品州的事情。我问他,孙信,你去过品州吗。孙信低头不语,默默地扫着青石板铺成的台阶。我坐在他清扫过的台阶上和他说话,我说孙信你知道吗,品州有很多很多的鸟——你一定没有见过那样漂亮的鸟,还有全燮国最美丽善舞的舞娘,从南方来的杂耍班子,说书人。我对孙信说,你一定没有听过白蛇传的故事,我讲给你听吧。从前有一只非常美丽的白蛇……落叶飘来,我在大燮宫已经度过了整整一个春秋。我一边给孙信讲白蛇传的故事,一边看着那些叶子在天空中旋转——坐在高高的台阶上,大燮宫的天空一览无遗,那是初秋时候才有的高远的天空,苍山如黛,轻扫其中。于是我对孙信说,你知道吗,在山的那边的那边,或许要翻过很多很多的山,我才可以回到品州。孙信一言不发,只听到扫帚在石板上沙沙响。突然,我泣不成声,我对孙信说,我想回到品州去,我真的想回到品州去,孙信,我想念我的小哥哥,想念品州的甜蜜,我想要回去,让我的小哥哥教我如何像一只鸟儿那样飞翔。孙信沉默地转过身来,看着我,他缓慢地开口说,苍天已远,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除了孙信那苍老的灵魂,我还常常看见冷宫里飘荡出来的女人。她们幽幽地从我身边走过,回头,回头。最后消失在玄武石城墙之外。后来我问梅香,要怎么样才能从这大燮宫里出去呢。梅香说,出去是可以的,在你死了以后,就会被送到铜尺山上的皇陵里去。梅香说那里是龙脉凤气的好地方,寻常人家进还不许进去呢。梅香斜斜地看着我说,怎么,难道你还想出宫去不成,死了这条心吧,大燮宫是只能进不能出的。    
    来自彭国的王后文妲公主有一张刻薄的脸,因此深得皇甫夫人的喜爱。我在她以及其他几位妃子的诅咒中度过了一整个冬天。梅香从外面回到鹂鸣阁里的时候告诉我说她们叫我狐妖。彭王后极力鼓吹皇甫夫人请道士来宫中捉妖,要破了我的法术,把我打回原形。我扒在窗户边上看梅花的时候听着梅香的那些话,笑了。我回头笑着对梅香说,我倒不是狐妖,我是鸟,我说梅香你知道吗,总有一天我会像一只鸟儿那样飞过这高高的宫墙,回到品州去。梅香说,娘娘,我看你是被她们给气糊涂了。她说再这么着也不是法子,娘娘,你要给她们点儿厉害看看才成。我再笑,我说我能有什么厉害,难不成我能把她们变成石头。梅香说,那你总得给皇上说说,让他给你出气啊。我笑而不语。    
    在这大燮宫,端白是什么,他是至高无上的燮王,虚弱地匍匐在锦绣堂的菊花丛中,满园花开,对花无语。    
    这时候雪花落下来,我欢笑着对梅香说,下雪了。我说梅香你知道吗,我的小哥哥他是最喜欢雪的。这大燮宫的雪,的确是美极了,但还是比不上品州,稍显浓艳。我回忆着品州的雪,晃晃悠悠地在十二月时不紧不慢地来临,一到冬天,我就手脚冰凉,于是小哥哥拉着我的手去转泥人,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我们转了两个泥人,一个是位高大的北方汉子,另一个则是一位美丽的女子,斜斜地梳着发,着一身殷红的衣裙。我拿着那个女子,小哥哥一手拉着我,一手拿着另一个泥人。我问小哥哥,他们是谁。小哥哥指着那个女子对我说,这个是西楚霸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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