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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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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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脑袋,而是千百颗人头从颈上纷纷滚落到田里去了。
  “你们先走吧,先走吧!”甄秀庭歪着脖子,朝他们挥挥手。
  那几个农民很固执,蹲在地上不走,还是说:“……眼见着眼见着就……”
  甄秀庭小声说:“不生虫子那还叫庄稼?岂有此理!”
  甄秀庭与农民对话时,艾雯正与我说我的—篇作文,这时,就走到甄秀庭面前说:“他们很着急,你就早点跟他们去吧。”
  我听见甄秀庭小声地向艾雯说了—句:“我与食品站说好了的,今天上午要去接—盆猪血呢……”
  猪血很便宜,与食品站说好后,等到屠宰场杀猪时,自己拿只盆子去,放上小半盆水,放在将要杀掉的猪的咽喉下。屠夫—刀子下去,那血就呼地喷溅在盆子里。
  端上一大盆血,只要交上五角钱。这机会不容易轮上,得与食品站有点关系才行。
  艾雯听完甄秀庭的话,脸色骤然变了,变得很难看。她走回到我身边,说:“你先去教室吧。”
  我就先走了。艾雯来上课时,脸色依然很难看,苍白得怕人。
  就在六月的月底,艾雯把一封信交到我手上,“请你帮个忙,将这封信放到镇委会的传达室里。好吗?”她的样子很平静。
  我没有把信放在传达室里,却找到甄秀庭,把信直接交到了他手上。当时,他正在镇委会的会议室里开会。我当了一屋子的人,用了很大的声音说:“这是艾雯老师给你的信!”我就看见他的嘴角轻轻地抖起来,纠得很有意思。
  甄秀庭还想采用缠的战术(女人就怕缠),却没有奏效。
  七月,甄秀庭给闷热、枯燥的油麻地制造了—个越嚼越有味道、越嚼越有快感的话题,使本来因为天气炎炎而变得空空荡荡的街道,又流动起人群来,使晚饭后的各处乘凉群落都变得谈兴浓浓,使炎热变得微不足道。
  这不要脸的“知识分子”说,艾雯已让他睡过了,艾雯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处女。
  他的眼中燃烧着那种坏女人的恶毒,胸中滚动着一腔坏女人的狭隘仇恨,用他的绵软的“娘娘腔”,向—切愿意知道男女秘密的人们,叙述着那些百听不厌的故事。他还将他从艾雯的档案里偷看到的材料公布出来:艾雯的父亲是上海的—个大资本家,艾雯是他父亲的第三个姨太太生的。
  艾雯不能再走到镇上去了,她感到那里的空气里都流着毒汁。
  不久,甄秀庭打出了最后一张王牌。他将十多张他认为能够证实他与艾雯之关系程度的照片,一律放大为一尺大小,挂到了余佩璋的宣传栏里。人们就“嗡嗡”
  地围着看。其实,这几张照片并无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有几张是艾雯与甄秀庭的合影,很正常,并无卿卿我我的动作与姿态。有几张是艾雯的单照,只不过比人信平素看到的艾雯稍微放开了一些罢了。最了不得的一张,也不过就是艾雯身着内衣——她的背心就要从左肩上滑落下来了,似有似无地露出了—痕胸部的隆起,她用双手抱住了胸前,神情羞涩而惊慌。一看就知道,是甄秀庭出其不意地闯入,又出其不意地抢拍的。
  甄秀庭很得意,总站在镇委会大院门口,双臂下垂,两手互勾着放在腹部,笑眯眯的。
  于是,我就和马水清商量着怎么样去教训一下这个女人样的男人。我们搞了许多套方案。然而,还未等我们的方案付诸实施,却有一个人站出来,好好地收拾了他—顿。
  此人叫鲍小萌,是插队在郝家村的苏州知青。郝家村紧挨在油麻地镇边上。鲍小萌经常到镇上来。油麻地—带,只要谁提到鲍小萌的名字,没有—个不打寒噤的。
  都说他力大无比,并且下手凶狠,是插队在这—带的苏州知青的头头。这地方上的人,从当官的到老百姓,都畏惧他。这几天,他天天到街上来,但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看着。当那些照片贴出来三个多小时之后,他拨开了人群,将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撕下,划了根火柴烧了,然后径直走到镇委会大院。后面呼啦啦地跟了—大群人。
  甄秀庭正站在镇委会大院的门口。鲍小萌几大步上去,不由分说,一把就薅住了甄秀庭的圆领汗衫的领子。鲍小萌用另一只手指着甄秀庭的鼻子,说了一声:“无耻!”薅脖领的手猛一拽,就将甄秀庭的圆领汗衫“嚯嚓”一声撕开了。挤在最前头的几个小男孩就叫:“奶子!奶子!”众人都看到甄秀庭的胸脯。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的胸脯竟然也白嫩成那个样子。鲍小萌将甄秀庭拖到街上,一路向西,直拖到大桥上。然后,他面对众人:“谁他妈的再卑鄙无耻,就甄秀庭这个样!”说完,双手举起甄秀庭,将他横着扔进河中。
  油麻地中学的学生觉得鲍小萌是个英雄好汉,“哗哗”鼓掌。
  没有过几天,就放暑假了。回家前,我去看艾雯。我问她暑假在哪儿过,她说她去城里姨妈家。她早给我准备了一包书,让我带回家去看,还给了我一张纸条,那上面写了五个作文题目。
  向她告别后,我就往家走。在小路拐弯处,我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宿舍,只见她站在荷塘边上目送着我。我觉得她很瘦,像—只冬天水田里的鹤。
  第六节
  暑假里,我和大舅驾了一只大木船去海滩上割茅草,一去就是四十多天。回来后第二天,谢百三来看我,谈话中我得知艾雯一直独自—人住在学校里。翌日,我便去学校看她。
  不到—个暑假,油麻地中学就呈现出一派荒凉景象来。白杨夹道两侧的杂草,趁人的脚步不再频频践踏,都贼头贼脑地爬上来。大路中间,两边爬得最快的草头,竟然亲昵地纠缠在一起了。操场也几乎快被杂草淹没了。草几乎长到了教室门口,有一些甚至将脑袋探进了门缝。太阳和热风,使野草疯狂地生长,仿佛要把油麻地中学淹没掉—般。所有的门都锁着,让人觉得,这是—块被人遗弃或遗忘了的所在。
  我在野草中的路上走着,心里一直在想:艾雯怎么会独自一人在学校里呢?
  远处的草丛里,竟然有一顶雪白的凉帽在闪动。它使我想到在河边洗碗和盘子时,一只大白盘子从手中滑了出去,然后在清澈碧绿的水中一晃一晃地闪着亮光。
  站起一个人来,是艾雯。
  她看见了我,用手将凉帽往上推了推,就站在草丛里看着我。
  我朝她走过去。
  “你怎么来了?”
  “我到学校来看看。你在干什么?”
  她向我微微摊开沾满泥土与草的绿汁的双手,“我在拔草呢。”
  我看了看周围没过双膝的野草,再看看她那瘦弱的样子,摇了摇头,“你一个人,那儿弄得过它们。”
  她说:“这些草都疯了。”
  她去水边洗完手,就带我去了她的屋子。
  屋子里很荫凉。
  “你不是说好了,暑假在城里姨妈那边过的吗?”
  她说:“十多天前,姨蚂死了。”
  “学校里,就你一个人吗?”
  “这些天就我一个。王校长一家去庐荡了。”
  “害怕吗?”
  她笑了笑,“再过几天就开学了,你们都回来了,就好了。”
  这—天,我在她那里待了很久。我要回家时,她从抽屉里抽出一只大纸口袋,从里面取出两本新的作文本递给我,“你的两本作文,被我改得太乱,你的字也写得不太好,这些天,我反正也没有事情,就把它们重抄了—遍。”
  我打开作文本,只见那字一个个都很工整,都很清秀。我看了一段,觉得我那原本写得并不好的作文,因为这字,变得好了,让我自己都喜欢起自己的文章来。
  这两本作文从头到尾,字都一样地觉着,从未有过片刻的焦躁和散漫。
  “你的作文越写越好了。”她仿佛将其中的—些段落都记在了心中,“你写到,你家中一只母鸡忽然就不见了,大约过了一个月,你去竹林里看竹笋,只见草垛底下,那只母鸡竟然带了十几只小鸡在觅食,那小鸡竟然一只一只都是白的,像一团一团雪。我这眼前,就老有这个情景,撵也撵不掉……”
  我离开她的小屋,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我往东去,她站在草丛里目送着我。太阳从西边反射上来,草叶上散落着金红的亮光。她则成了一个浅黑色的瘦弱的影子……
  第七节
  按小说的作法,艾雯的故事本应该结束了,但生活不肯。
  九月,油麻地镇爆发了一场知青大战。战场就在油麻地中学。
  分到这地方上来的知青有两部分,一部分来自无锡,一部分来自苏州。他们像是—个农夫背的一袋豆子,而这袋子是漏的,于是他们就被三三两两地散落到这个平原的各处。而他们又常常地集中在—处,向这地方上的人显示着一股力量。可是,这地方上的人,抑或是宽厚,抑或是并不把这股力量放在眼里,因此,也都不在意他们。不被在意,再去显示自己,就显得没有多大意思了。他们或许认识到了这地方上人的宽厚,不好意思与之作对,或许认识到了这地方上人的力量过于强大,与之干起来等于是以卵击石,因此,无论是无锡知青还是苏州知青,都与这地方上的人相处得还可以。
  可他们在城市里生活惯了,也热闹惯了,有点受不了这乡村的寂寞,生出一些事来的心思,天天总有。既然与这地方上的人对立不起来,就自己跟自己对立吧。
  无锡知青—拨儿,苏州知青—拨儿,就常常地找—个理由纠集起来,然后打它一打。
  开始是小打,后来越打越大了,并打出了仇怨,几乎把所有来这里插队的知青都卷了进去。他们已多次受到地方政府的警告,但双方都无动于衷,充耳不闻。这种厮打,隔不多少日子就要有一次。油麻地镇的—位工农干部说:“这就像女人来例假,到时总要来它—下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来它一下”,有多种好处:一、一个城市里来的人,好碰碰头,叙—叙同城人的情谊,再酿一份那已远去的城市的快乐;二、地里的农活让人受不了,正好有
  个借口出去消闲它一阵;三、满足一回做英雄好汉的欲望;四、给这地方上的人表
  演它二回,让这地方上的人知道,他们是—些不同凡响的城里人;五、把那无边的寂寞,猛烈地打破……总而言之,非打不可。
  这地方上的人非常乐意看打,像爱过节日—样,像守了一台大戏一样。两拨儿知青即便是打得头破血流,他们也还是—旁站着看下去,从不去阻拦,仿佛那故事是发生在电影里头的。既然是发生在电影里头的,你上去劝解,岂不是笑话?人性原本真是不太好的。不然,有的人在听新闻时,怎么就老那么希望有—个船难事件或空难事件的报道呢?
  这两拨儿知青到底那一拨儿厉害,一直也没有个分晓。
  无锡知青的头子,叫褚善露,两条长腿,像蚱蜢的后腿。会唱“不献青稞酒,不打酥油茶”,唱起来,声音颤颤的,像数九寒天光着脊梁站在雪地里唱的一样。
  还会表演车技,常到油麻地中学的操场来露一手。他或将车突然停住,或突然撒把,人从车上—跃而下,任由那车自向前方。而那车似乎还有—个人在上面驾驶着一样,划着弧,又很亲密地过来了,他又一跃重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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