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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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 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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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亮双手往上捋了捋头发,“没事做,睡睡觉。你学习忙吗?”
  “还行。”
  “我是念不成书了。不过这挺好。我本就不喜欢读书。读与不读,也没有什么两样。读了又怎么样?再读几年,不还是回乡务农?想起来,读书真没有太大意思。
  我现在不读书了,在家睡睡觉,拉拉胡琴,比读书舒服……“
  我们正谈话,他母亲出去包了一纸包熏猪耳朵回来了,倒在—个盘子中,浇了些酱油,放到了院子里的小桌上。赵一亮轻轻拉着我的胳膊,“吃点东西。”
  我和赵一亮面对面坐下来,中间是—盘切好了的猪耳朵。他吃得很香,猪耳朵的脆骨在他雪白的牙齿间咯吱咯吱地响。他不时地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对他母亲说:“妈,再来一点酱油。”
  “妈,有蒜瓣吗?剥两颗。”那盘子,冲他的那一面,不—会儿就快要见底了,而我这一侧,却还像河岸那样矗立着。过了—会儿,这“岸”就向他那一侧坍塌了下去了。他—边吃,一边向我不停地说话,说他新搞到了几首二胡曲子,拉起来很好听,但常要换把位,有时突然地要换几个把位下去,难度挺大,但现在对他来说,已完全不成问题了。
  我在他家待了一两个小时,觉得赵一亮还是从前那个样子,心里倒也坦然了。
  他送我到院门口时,依然还是从前的形象——腰杆很直,脑袋微微扬起,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
  我走到巷头,忽然起了—个要加强“我俩—如从前”这—感觉的念头,就转身回来,准备向他要一块好松香(其实,我还有好松香)。走到他家院门口,就听见赵一亮在向他母亲发脾气:“谁让你去叫人家林冰来看我的?我怎么啦?我怎么啦?
  我干吗要让人家来看我?我干吗要让人家来看我?……“口气很凶,并且踢翻了一个什么东西。
  他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回去的。当又—个什么东西被赵—亮踢翻之后,他父亲骂道:“你这个畜生,还问‘怎么啦怎么啦’,你干吗整天躺在床上像个死人一样?
  不想活了,门口就是大河!“
  赵—亮大声叫道:“我这就去干活,我这就去干活!”
  我怕赵—亮真的要出来干活,赶紧走开了。
  赵—亮并没有干活,但也没整天躺着,而是不分白天黑夜地拉胡琴。拉的都是—些哀怨悲愤的曲子,很投人。拉得他母亲泪汪汪的,拉得他父亲不住口地骂:“死吧!死吧!……”
  拉了半个月胡琴,赵—亮突然很潇洒地旅行去了——去上海的—个亲戚家玩去了。
  过了—个月,赵—亮回来了。回来第二天,他就宣布:“我要劳动了。”他所说的“劳动”,不是指帮助父亲染布。他从前的骄傲在于他家的富有,但他—直就有点鄙视这使他家富有的相传了五代的作坊活计:一双手一年四季被颜色染着,像什么样子?他所说的“劳动”,是作为—个社员,参加地里的劳动。他母亲一听说他要劳动了,就仿佛听见他说“我要活下去了”一样,眉头舒展,满心欢喜,赶紧去给他准备劳动工具。只一天的工夫,大锹、洋锹,镰刀,扁担,柳筐……就——办齐了。扁担还是—根桑树扁担,极有柔性。
  赵—亮说:“我还得有—双草鞋。”
  他母亲说:“从前的人做生活,要穿草鞋。而今的人做生活,不太兴穿草鞋了。”
  赵—亮却说:“不,我要穿草鞋。”
  他母亲马上就出去寻找草鞋,找出镇子,才买回几双草鞋来。第一回穿草鞋的人,穿不上一会儿工夫,脚就要被打破皮的。于是,他母亲就用榔头反反复复地捶打那些草鞋,直至将它们捶打得软绵绵的。怕还要打脚,在脚后跟等关键处,又缝了几层布。
  赵一亮下地干活了,初时,混在人群里,不太自然。有人说:“赵大少爷,下地了!”他的脸就忽地—下红了。后来干了几天,也就自然了。不过,他的形象仍然像舞台上—个演出来的“新型农民”。他总穿得那么干净(每日换两套衣服),两只裤管卷得一般齐整,草帽是新的,带子雪白,腰里束了根牛皮带,手腕上还戴了一块从上海买回来的手表,而脚上却穿着草鞋,显得太煞有介事。他到地里劳动,他母亲就为他劳动——除了不停地给他洗衣服,还要给他端上洗脸水,还要请人帮他磨镰刀之类的工具,还要—天两次地往地里给他送吃的。
  赵—亮在野外被风吹着,被太阳晒着,心情又不太坏,倒显出了油麻地中学的学生们所没有的健康。那天,我在大桥上碰到了他。他正挑着空筐从地里回来,见了我,就在桥上站住了,“林冰!”声音很响。他将担子搁在桥栏杆上,双腿微微劈开,稳稳地站着,多解了一两颗钮扣,露出结实的胸膛来,右手拿着草帽,轻轻地扇着。那样子让人觉得,只有劳动才是件叫人身心愉快的事情。
  过了些日子,我们又一次相遇。他说:“林冰,晚上要是有空,到我们家来玩吧,把你的胡琴带来。”
  晚上,我就拿着胡琴去了他家。
  他很不在意地向我问了许多关于学校的情况,还向我开了个玩笑:“听说,那个叫艾雯的老师很喜欢你。”
  “别听他们胡说!”
  他笑了一阵说:“我们拉几首曲子吧,我—个人拉也没有多大意思。”
  我自然还是给他拉副弓。
  拉了一阵,我感觉到赵—亮的胡琴拉得不及从前顺了。不管是弦上的手指,还是捉弓的手指,皆显得有点僵。我明白,这是劳动的缘故。体力劳动能使人的手的感觉钝化。—个乡下人敲你的房门,为什么不及一个城里人(尤其是一个城里姑娘)
  敲得让人愿意接受?就是因为乡下人的感觉钝化了,不知轻重,一敲门,就像有人来搞突然搜查,那门敲得你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看来,体力劳动对某些艺术来讲,是—种损害。搞这些艺术的人,可以看着别人劳动,然后把劳动的节奏与快乐弄到自己的艺术里去,但惟独自己不能亲自去劳动,尤其是不能去参加那些沉重的筋肉劳动。有人不大懂得这—点,把艺术家们一窝蜂地轰进地里去,轰进工厂去,结果,毁了无数的钢琴家、小提琴家和画家。赵—亮才劳动了几天?手就不听使唤了。我—边拉,就一边想着,从前赵一亮的手。那四根在弦上的手指,都是活活的小精灵,它们在弦上活动着,犹如四只在松树干上淘气着的小松鼠,既灵活,又让人喜欢。赵—亮曾给我们做过一次表演,把一铁块从火炉里取出来,稍微凉了凉,他用左手的四指在上面弹跳,竟然烫不着。这会儿让他再做这种把戏,我想,是非要将他的肉烧糊了不可的。
  手好使不好使,他心中的感觉自然比我清楚。他有点不服气,突然停住不拉了,然后特别使劲地甩手,仿佛那手被狗咬了一口。
  再拉时,依然生硬。他的额上沁出了汗珠,眼睛里克制不住地流出了一丝伤感。
  又勉强拉了一阵,他说:“不拉了吧?”
  我点点头。
  这之后,他还是参加劳动,但多少有点属于挣扎了。因为初时,队里念他是刚参加劳动的,就安排他做一些轻活,时间一长,就一视同仁了,真的将他当—个劳力使了。他是禁不起这种劳动的,就—天比一天痛苦起来。刚下地,就盼收工。可那时间是个怪东西,你越盼它快点过,它就越是—寸一寸地熬人。他咬紧牙关,调动了全部的毅力,在时间的齿轮里经受慢条斯理的辗压扎。
  他就很想参加镇上的文艺宣传队。
  第二节
  油麻地镇的文艺宣传队,一年里头,差不多有半年活动,几乎成了专业的。这是个养人的地方,是个好去处。别人赤日炎炎,在田野间劳作,他们却可以挑个阴凉地方排练节目。而且活动一天,就有一天的工分。若晚上演出,还有夜餐补贴。
  排练时也很舒服。念念台词,练练唱腔,东—个西—个,三个一团,五个一群,很随便,很自由。男的女的,人也长得好看。女孩不下地劳动,就都穿了好衣服,洒了廉价的花露水,从人面前—走,就留下香气来。累了,脸上爬着细汗,她们就用香喷喷的手帕扇扇,让人觉得她们的汗也是香的。尤其是男男女女手拉手,或有些其他的肉体的接触,像过电,更是件让人快意的事情。至于还有的在一块儿时间长了,生出感情来,幕前幕后的,免不了有些浪漫的情调,那就进入大好的境界了。
  赵一亮倒也没想到这些,他只想:去了宣传队,就不劳动了,就不会荒疏自己的胡琴了。他也有条件进宣传队:他的胡琴拉得比他们任何人都好。但也有一件事,心里想起来就梗得慌:他将听从他的宿敌许—龙的吆喝——在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是许—龙掌大权,而且是大权独揽。他就先把去宣传队的欲望压住了几日,但那起早摸黑的劳动太折磨了(怪不得改造犯人最得力的手段就是让他们劳动——劳改犯)。
  他也顾不得脸皮了,找到干部家去,说他想进宣传队拉胡琴。干部说:“行。”他就问:“什么时候?”干部说:“我们商量一下,你等通知。”
  赵一亮很高兴,心想总算可以不劳动了。他有一种解脱感,像要跳出苦海似的。
  他不上工了,就在家里—边练习胡琴,一边等通知。可是等了五六天,也不见干部们捎话来。他遇到了那干部,而那干部似乎将他想进宣传队的事情早忘了。又憋了两日,他终于憋不住了,又去找那干部。那干部说:“你还是下地劳动吧。”
  他问:“为什么?”那干部说:“口水龙不要你。”赵一亮顿时觉得这世界太没味道了,简直暗无天日。他用一对有点呆滞的眼睛,望着脚下的路,直走到镇南的大河边上去,然后躺在河滩上,望那辽阔天空的游云与孤鸟,直望到天将黑,飞鸟归林,镇上大人唤小孩回跳晚饭。
  赵—亮无奈,还得去劳动。他心里倒还想如以前—样精神,却没有精力去精神了。人要精神,是要有宽绰的剩余精力的。老年人趿拉着个鞋子,裤扣懒得去系上,露出一根里裤的带子来,一副邋遢样子,是因为他实在已没有精力去注意自己了。
  赵—亮一天劳动下来,身体疲惫不堪,各种心思全无,哪里还顾得上保持从前那份潇洒?一切也就将就着了。我碰见过他两次,只见他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上尽是泥点,一只口袋撕开了,也不让他母亲缝上,就那么耷拉着,草鞋已不再穿,穿胶鞋了,一只系了带子,一只却没有带子。见了我,也不像从前那样要做出架势来,而是显出一副很劳累、很没有意思的样子。看来,劳动并不总是美好的。找些轻巧活,干个—两天,做做样子,然后发一通赞美劳动的言辞,甚至要归隐田园,去永做个农人,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但若是让他在毒日头下连割—个月(不要多,就—个月)
  的麦子,他还在内心里赞美劳动,那这个人也就真是条好汉了。赵—亮反正不是好汉。他已经快垮了。
  秋末冬初,忽地刮了三天西北风,把个世界—下子带到寒冷里。一部分双季稻,还在地里没有来得及收割。地里的水没有放掉,结了薄薄的冰。赵一亮得跟大家—起赤着脚,站到水里去。
  那薄冰受了震动,就“咯嚓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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