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当嫁 作者: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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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大当嫁 作者:唐清- 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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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出来喽,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小儿郎,要乖一点,不要让妈妈操心呢。”我将手按在舅妈手背上,“不论如何,谢谢你们重新收留我。”女人碜碜,难以心安理得地接口。许是回想到两个月前,我踏进院门的那刻场景——
  早晨就下的阴雨,绵绵细细,拗糟透顶,空气里像堵着什么,就算飞快地走和跑,那呼吸也是不畅的。我坐下乡的大巴车到了县里,直接在车站喊了一辆三轮,车夫蹬着把我送到村口,然后,我下来走,一步停一下,也是犹豫,也是担心,也是不堪。这么短短一段村路,踅摸着走了将近两个小时。到家门口后,先是静立而听,里面仿似安安的氛围,给了我几分勇气。我终于打门,“来了来了”两声后,女人给我开的门,张口惊诧,能看到她一嘴巴嚼了三分之一的韭菜,冲冲的味道,我受不了,脸色惨兮兮地靠着门框和她打招呼。她低叫一声,把我扶进去。我当时昏头昏脑的,进了正堂间,随便被人按坐在一张椅子上,模模糊糊中看到舅舅和“小狗子”的脸,前者没来得及放下饭碗,碗里装着半厚的米饭和两块红烧猪头肉,那眼睛从碗沿口瞪过来,像看见死人一样。小狗子半大的小伙子,倒是无所谓,略微皱皱眉头,瞬间想到的遮莫不是——这个姐姐又回来了,以后锅里的肉菜又给分过去一些了。“云容,你回来干什么?”舅舅放碗而喊。不是“云容你回来了”,不是“云容还没吃饭吧”,而是——你回来干什么!是啊,我回来干什么!我不来这里,又能去哪里。我想过找丽珠,可是她嫁人了,住婆家,即便她乐意接纳我,可我以“媳妇的朋友”住进去,又成什么样子。况且,我受不了她们这些朋友对我的好。是我一心要“飞出去”,是我不顾劝告找上了城里男朋友,以往还得意着自炫着哀叹她们没有我同等样的“福气”,现在——不一样了,双方换了立场,我成了被同情和哀叹的那个,我受不了,受不了这样的!
  我的情况怎么能瞒得住人,一看就知道了。
  要听听我舅舅对我的辱骂吗。
  我才知道,他以往施与我那个疯母亲身上的,简直是小儿科。
  他也是积着三代的怨结,从外婆,到我妈妈,现在是我。
  我回来的那天,他,把整整一桌菜掀翻了,包括那红油浓酱的一大碗猪头肉,舅妈拉着他挥舞过来的手时,我那个小表弟趴着身子,拿手指捏起摔在上面的,没碰着泥土的唯一两块“幸运肉”,咂咂着往嘴里放。提起的角度不对,肉尾处的酱汁涎下来,滴到他的衣襟上,晕开了去,包括那颜色和味道。又由于他是二肉齐塞,上下牙齿再结实,也嚼不过来,于是嘴角也是淌下一条肉汁,慌不择路地走进他的脖颈里,人肉味混上猪肉味,那份滋味儿!舅妈挡着舅舅,只拿眼儿瞪狗子,太忙了,无暇责骂。我,捂着嘴,微弯腰,绕过这家子,到后面我的房间去了,一开门才发现,大变了。
  到底,还是住下来。
  女人将手从我肚子上撤开,撩撩头发,“出来喝稀饭啊。”
  我懒洋洋的,“胃里是空空的,可就是吃不下。”
  女人撇嘴,“云容你是不是嫌弃每天的饭菜啊。”
  “没有。”
  “瞧你这德性!你想吃什么?天天大鱼大肉?我也想啊,你肚子里的小孩也想啊。可是——你回来那天给我五十块后,再也没有拿出过什么。两个月了,你算算这开销。”
  “我来前你们是这么吃的,我来后你们也是这么吃的,两个月,我几乎没吃什么,我算算这开销,那五十块钱还被你赚了。”我不紧不慢地说。
  女人切齿,啐了一口,想弄来我脸上,最终没下得了手,唾沫儿掉到泥地上,隐进里面,只剩白沫沫的痕迹,嫌腻儿。
  女人放下一句,“什么旧货儿!”出去了。
  今天和她闹得有些僵,于是早饭和中饭都没有出去吃。
  也不敢再开窗,怕本来寒颤的身体受了冷风,更直不住。
  于是,一昧盯着窗户上映照的光晕看,看它由东走至西,看它由小而大,再大而淡,看这活动的影色,来参差分辨时光的移动,最后知道,掉进黄昏里了。
  院门吱嘎开,先后走进两种脚步声。沉顿重重的是舅舅,踢踏拉拉的是那赖皮相的儿子。
  听到他们进堂,男人在桌角敲烟斗,撤灰,然后便是那套依然的程序,装新烟丝,吧咂地抽,约摸总要抽四十到四十五分钟。儿子捏瘪着嗓子,在唱歌,时下流行的,本是有歌调有节奏的,被他一加工,面目全非。老子是地道的老农民,儿子却是新式的小流氓。在这个社会,这个村落舆论中,小流氓再怎么坏,也比我这样走出去又重新走回来的“破烂货”强。人们只承认:男人比女人强,就算同是坏男人和坏女人,前者被念叨数落几句便过去了,后者要遭一世的批判和辱骂,甚至连带到小孩身上。突然后悔,是的,至此后悔,我巴巴地跑回这里,打算好安静产子,是否是错误的抉择。还不如,天涯海角,找一个无人认识我的所在。我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
  半小时后,女人当当啷啷地端盘子,摆桌子。
  女人在对男人啰叨,“别抽了!吃饭了!”
  然后是男人“妈拉巴子”地回骂。
  女人又尖利着声音数落儿子,“抠抠抠,一天到晚只晓得抠脚丫子。怪不得全村没一个姑娘看上你。”
  儿子学会老子摔盘子一套,只因碗儿还是满满的,未动箸,白白摔了可惜,于是抽出一支筷,打着桌沿子,愣头青般地喊,“怪我怪我怪我,一天到晚怪我!还不是你们两个老不死的穷,连我的聘礼都攒不起,会有哪个姑娘看上我!”
  “你不学学其他男孩,你的同学,早的不是已经定亲了,晚的也有要好的女朋友,带到家里,挽在街上,多神气!你不学学他们!”女人找别的理由。
  “学谁!我们村的男人可都是老实人,学不来城里人花哨的一套。”
  “也对。城里男人在这方面就是比乡下人强。看看你那个表姐就知道了,还没嫁过去呢,就端着个大肚子回来,连责任都不用人家负,那男的赚便宜了,聘金都不用准备,白得一个清白姑娘家。唉。”女人是叹息,还是,讽刺。
  “可不是!妈——云容到底要住到什么时候,我那些朋友听说后,都在笑话我们家,还把我们家的事到处传,说我奶奶从前就是个大疯子,成天不穿衣服,裸着两个大奶子在外头跑。又说我姑姑也是疯女人,被小学堂的知识分子玩大了肚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巴巴地摔死了。现在又来了云容。说实话,云容以前挺漂亮,我那些朋友有几个看中她,还找我介绍过呢。我没答应,我说人家心高气傲,哪会看中你们!这下可好,我吹破牛皮,我那个“纯洁”的姐姐,原来是个“婊子”!人尽可夫的婊子!早知这样,以前还不如把她给了我那些个朋友,说不定现在我就钓上他们的姐妹了。我们家成了村里的笑话,我成了女孩子心中的笑话,都怪那个“破烂货儿”!都怪她!”小狗子拿筷子拼命打桌,“嗒嗒嗒”,真像义愤填膺呦,可怜呢,对不对。
  我关不住眼里的泪水。
  我用牙齿耙着唇皮,如若牙齿是铁制的,我那嘴廖儿上肯定是道道深深的伤痕。
  可是,一道都没有我心口的来得脓而烂,那是顶久以前生的疮,年年月月一直在发炎,只是从六月梅子时节后,那腐烂速度加快,到了深冬里,这么保鲜冷硬的时月,居然变本加厉地血肉模糊起来,用多少膏子都涂不好了,我知道的。
  “家门遗传!三只害人精!”是男人的结论。
  我猛地捂住耳,开门冲了出去。
  我半闭眼不看路,我的腰间盘撞到那晚餐桌子上,生生地疼。
  我瞥到半翻倒的红烧肉碗,和小狗子那张嘟嘴可惜的脸。
  他,真真切切只是可惜那肉。
  “亲人”做到这种份上,人,不及肉来得尊贵。
  我跑到外面,眉毛一凉,望天,洋洋洒洒正掉下白白的小坠沫儿,何时,天地间又漫开了雪,比昨晚的势头更大。天也这般捉弄人,先给你来个“瑞雪兆丰年”的甜头,然后,开始接二连三地甩下更大的寒彻,不要指望这第二波雪也会濡濡软软地像棉花般撩拨你的脸颊,你要去凑近它,好啊,冻爆你的毛细血管,撕开你的皮肤,捏弄里面干干瘦瘦的肉,真的,冷到极点彻到极点,那伤口里连血都流不出。
  我一手握脖子,一手抚肚腹。我该到哪里去,脚下发出“唧唧”的声音,似乎正在积极地走,回头一望,却是一串七扭八歪,凌乱得不得了的脚印,原来,路虽在我脚下,前头却没有明确的方向。
  我握脖子的手再用力一点,就可以杀死自己了。对吧,一了百了,多美妙的事儿。
  我的肚子被蹬了一下,这么冷的天,他在里面还那么活绪儿。他,是不想死的,他还没有真正踏上这个世间,他躺在我的里面,正热烈地憧憬着未来。
  是啊,我不能自私。为了这一个,我也不能杀死我自己。
  我的全身左右无遮挡,天地之间没有能保护我的东西,我的睫眉上一寸两寸地重了起来,是掉下来积在那儿,来不及化去又不能自如甩落的雪,这么压着盖着我的眼皮,好沉重,好沉重,突然完全感受不到手脚的僵硬,只是懵懵昏昏地犯困,要睡过去一样,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睡过去,睡过去……
  打了一个激灵,不行,不能在这条路上倒下,无人会知道我,无人会拯救我,我若“沉醉”在这方“甜蜜”的静谧里,会死的,会弄死我的宝宝的。我走,继续走,冻裂了脚趾,撕开了皮肤,弄瞎了双眼,敲碎了心房,也要走。
  我跌跌撞撞进了矮树林,树根儿树杆儿树枝儿树叉儿,全都为大雪覆盖住了,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风景。
  前面,两树之间,矗立着两座碑墓。
  吴氏招娣之墓。
  李氏落霞之墓。
  吴招娣是我外婆,死时五十九岁,连人生大寿都未过。舆论说法,她的死因是发疯时不慎落水。我心中的解释,她是去追逐少女时代未实现的梦想,因为井中有难得纯净的月亮,虽是用旧了的一个,可,旧月亮黄得可爱,旧月亮里能映照许多过往的故事,当世不再。
  李落霞是我母亲,死时三十四岁,女人依旧如媚的时光。舆论说法,她的死因是发疯时摔下山崖。我的解释,她是快乐地边跑边看天头,长发飘散在风中,思念游荡在云端,云的深处有她男人的笑脸,陪她入梦陪她忘却世间痛苦。她是死在美梦里的,令人羡慕。
  也许不久之后,在这两个女人的旁边,会竖起第三块碑墓。
  这个地方,森寒,不惹人注目,是舅舅特地挑来安置家族“见不得光”的女人们的。
  所以,我的也算。
  我死时,二十六岁,舆论说法可能是,产子不顺,大哀。我心中的解释——
  我没有解释。
  我连疯外婆和疯妈妈都不如。她们有梦,我本以为我的梦强过她们,却没想到演绎得如此不堪与肮脏。
  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最终选择回到出生的村子。
  这里有这样两个女人,躺在雪地下,身上压着沉重的碑墓,拿冷冷的却不乏悲悯的眼光看着我,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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