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里的温柔--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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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里的温柔--卡夫卡-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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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说,你唯五能逃避的,只是这逃避本身。
    “在和平中你寸步难行,在战争中你流尽鲜血。”这是一个无力承受“肉搏”
的人,一个在伦理-人际关系的世界中无家可归的人,一个“最瘦的人”,一个永
远只能“在成年人中流浪的孩子”。如他的名字所示,他本来就是一只走投无路的
“寒鸦”,既无天空又无大地,既无白天又无夜晚,而只有晨昏和墓地。在其余的
人得到庇护的时候,他一个人被裸露在危险之中。不管怎样,卡夫卡用不着摆脱什
么伦理… 人际关系、脱掉什么“文化衣着”。他本来就没有文化衣着,用他最后时
光中一位恋人的话说,“他好像是唯一的裸体者,站在穿衣服的人群中间。”他本
来就像荒野中的李尔王,赤身裸体,孑立于生活的风暴之中。不仅如此,他是从陀
思妥耶夫斯基地狱般的地下室走出来的“第一名活标本”。即便他的自然状态,也
比李尔王历尽苦难所达到的境界更为彻底、更令人恐怖。并非偶然,一位作者正是
通过他与莎士比亚的比较,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他认识的深度:
    如果比较莎士比亚和卡夫卡对人之痛苦及普遍异化的揭露(而不考虑他们各自
的天才),那么当代读者会认为,是卡夫卡而不是莎士比亚作出了更为强烈和更为
全面的揭露。……莎士比亚眼里的世界正是帕斯卡眼里的世界,与卡夫卡的世界大
致相同,是一间牢房。在这牢房里每天都在死人。莎士比亚迫使我们看到生活中残
酷的非理性的力量,……
    他并不比卡夫卡作得差。……然而,在莎士比亚的牢房中,那些牢友……一个
一个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完整无缺,到死方休。与此不同,在卡夫卡的牢房中,
在死刑判决被执行之前很久,甚至在邪恶的法律程序被确定下来之前很久,某种可
怕的结果就已强加在了被告身上。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他被剥夺了作为人的一切,
只剩下抽象的人性,就像他自己的骨架,像一具骷髅,那是绝不可能作为人的。他
没有父母,没有家,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承诺,甚至没有嗜好;而很可能伴
随着这些人生内容的权力、美、爱、智慧、勇气、忠诚、名誉、骄傲等等,都与他
无关。因此我们可以说,卡夫卡关于恶的认识是完整的;他没有用关于健全而合理
之自我的认识与之对立。
    这一位作者的概括表明,卡夫卡的世界的确意味着超人的真诚、明彻和勇气。
生于某种世界,是一个人的命运。但是,毫无自欺地承受、面对和认识这个世界,
却是一个涉及真诚、明彻和勇气的问题。不难理解,唯有凭借巨大的真诚、明彻和
勇气,人才有可能承受、面对和认识卡夫卡的世界。
    这一段概括还显示了卡夫卡自我认识与认识世界之间的辩证关系:“他只证明
他自己,他唯一的证明就是他自己,所有的对手都能一下子就战胜他,但并不是通
过对他的反驳(他是不可反驳的),而是通过证明他们自己。”“把握世界总是意
味着把握自己。”我们还记得上一节卡夫卡日记中那把“涉及到许多人”的“谴责
的匕首”,大概,它之所以迂回曲折、无所不及地穿透了整个的人群,是因为它首
先穿透了卡夫卡自己。看来,一个天生“羸弱、胆怯、迟疑不决、揣揣不安”的人
有可能陷入这样的命运:生活让他羸弱而敏感,从而也让他格外具有感知烦恼、不
幸和痛苦的能力;生活让他无法挺住而垮掉,让他恐惧而渴望、耽迷而沉溺,但也
让他亲临了“非在”的深渊;在由厨娘送往肉市附近那所小学的途中,在结婚与否
的问题面前,在别的什么场合,他将像哈姆雷特那样永远三心二意,左右摇摆,无
法定夺;恐惧淹没他,使他刻骨铭心;一切都化作障碍来粉碎他,于是他经历了一
切……而对于这一切,没有人比他自己总结得更为彻底,更具深刻、细腻、刻骨铭
心的“卡夫卡风格”:
    我从生活的需求方面压根儿什么都没有带来,就我所知,和我与生俱来的仅仅
是人类的普遍弱点。我用这种弱点(从这一点上说,那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的
时代的消极的东西狠狠地吸收了进来;这个时代与我可贴近呢,我从未与之斗争过,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倒有资格代表它。对于这个时代的那微不足道的积极的东西,
以及对于那成为另一极端、反而变成积极的消极事物,我一份遗产也没有。
    有人说得好,卡夫卡对人类的巨大奉献之一就是他批评的明彻和勇气。
    为此他首先牺牲了自己。
                         第四节 三位一体的牺牲者
    的确,卡夫卡首先是世界和时代的牺牲者。从某种意义说,牺牲者也就是见证
人,因为他穿过了苦难和耻辱、肮脏和污秽、疾病和匮乏。同时,卡夫卡又并不仅
仅是一般的牺牲者和见证人。这个不幸的孩子,几乎终生在伦理… 人际关系的边缘
恐惧一渴望,“在成年人中流浪”。一方面,他在这种关系中所遭受的不幸,使他
对这种关系的本质有着“切肤之痛”的感受。另一方面,他基本上是个“局外人”,
与常人相比,他容易具有一份清醒的眼光。
    与此同时,他的敏感,他对这种关系的“恐惧… 渴望”,使他格外能洞察它的
本质。事实上,这种洞察渗透了他的艺术创造。在这方面,他的代表作之一《变形
记》是一个典型的范例。生存论思想代表人物加缪曾对这部小说作出准确的概括,
认为它是一种极端的“局外人”处境的产物,“是人在发觉自己一下子变成动物时
所经验的那种骇异感的产物”,同时也是“一部明察秋毫的伦理学的惊人的画卷”。
    这样一个“局外人”也就是一个明彻的见证人。
    从某种意义和某种程度上说,每个人都是牺牲者和见证人。关键在于,卡夫卡
是这样一个独特的、自觉的牺牲者和见证人:面对自己非人的牺牲和不幸的耽迷,
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一丝自欺欺人,绝无半点文饰和回避,反而还以独特
的气质对这牺牲的事实加以“自我折磨、自我谴责”的拥抱。卡夫卡“一点也不矫
揉造作,也没有丝毫的激情”,激情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东西”。而他的敏感
则使他对世界的非理性格外刻骨铭心。唯其如此,他才得以格外冷静、真切而深刻
地感受到自我与世界的本性及其关系。
    与此同时,他的“恐惧… 渴望”、他的真诚、正义感和良知又使他起而斗争。
卡夫卡无法承受和容忍世界的非理性,他无法承受和容忍既是美人又是野兽的对象,
无法承受和容忍本真人性的异化,更无法承受和容忍异化的加剧和人性的解体。面
对非理性世界“悬而不决”、“含混不清”、“不由分说”的诸般本性,甚而至于
面对“不由分说的悬而未决”或“悬而未决的不由分说”,面对这个世界所盛行的
“肉搏”的法则,卡夫卡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进行了触目惊心的揭露和反抗,要求着
理性、正义、公正、良知、明确、明彻、澄明、纯真等形而上的价值。后面我们将
看到,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一部可歌可泣的斗争史,他的作品中也充满了感人的斗争。
换句话说,卡夫卡不仅仅是牺牲者,而且是见证人,最后还是斗争者,是审判者。
他是这三者的三位一体。
    我在斗争。没有人知道这一点。有些人有所感觉,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没有
人知道。我履行着我每天的义务,可以看到我精神有些不集中,但不是很严重。当
然每个人都在斗争,可是我甚于他人。大多数人像在睡眠状态中斗争,他们如同在
梦中挥动着手,想要赶走一种现象似的。我却挺身而出,深思熟虑地使用我的一切
力量来斗争。为什么我要从这些吵吵嚷嚷、然而在这方面却是战战兢兢的寂静的人
群中挺身而出呢?为什么我要把注意力都吸引到我身上来呢?为什么我的名字上了
敌人的第一份名单呢?我不知道。另一种生活对我来说似乎没有生活的价值。战争
史书上把这样的人称为具有士兵天性的人。但事情并非如此,我并不希望胜利,我
在斗争中感到快乐,并非因为它是斗争,使我快乐的唯一理由是有事可干。作为这
样的斗争,它带给我的快乐显然比我实际上所能享受到的要多,比我所能赠予的要
多。也许将来我不是毁灭于这种斗争,而是毁灭于这种快乐。
    的确,就正如他自己意识到,作为牺牲者、见证人、斗争者的“三位一体”,
他与世界的对比是那么令人绝望,两者互不相容,无法协调。在这一对比中既包含
着本性的对比,也包含着能量的对比。本性的对比是那么鲜明,而能量的对比却又
完全一边倒。正是这两种基本对比之间的综合效果,使他的生命和创造是如此地触
目惊心。在他三位一体的呼喊声里,饱含着受害和牺牲的事实、可怕而真实的见证、
以及抗议和斗争的呐喊。只是,作为一个“最瘦的人”,一个来自阴森可怖的地下
室的“活标本”,一个“在成年人中流浪”的孩子,一个被肮脏的结核病毁坏了呼
吸和发音系统的患者,他那三位一体的呼喊声久久不能为伦理一人际关系的网络所
接收,而只能成为“一个灵魂声嘶力竭的独白,一个声带坏了的人‘在沙漠中的呼
喊声’”,而得不到任何救助,令他自己也感到有些无聊。
    但是,卡夫卡会有他的知音。历史或上帝从不幸的犹太人中挑选他这样一个不
幸的人,当然是自有其道理。要知道,从芸芸众生中挑选到这样一个人并非易事。
要多少因素近乎神秘地汇聚起来,并通过复杂得令人晕眩和窒息的相互作用,才会
形成这样一个“单数形式的人格”。一位作者说得好:
    要记录最微小的震动,就要有最灵敏的仪器;要感知最高境界的要求,就要有
最敏锐的灵魂;要眺望深渊,就要有敢闯深渊的人。因为壮汉、干练之士或“体魄
硕大无朋的资本家”无法完成这样的事业,而这样的事业落到了卡夫卡肩上。单凭
这一点我们就能说,他的呼喊不会默默无闻地消失在虚空中。
    而他的呼喊一旦为人们所感受到,就会令人透不过气来,令人感到彻骨的寒意,
令人恐惧和颤栗,……从而也令人猛省,令人重新思考世界和生活的意义。
    而对于这意义,卡夫卡自己恐怕比我们更显得若有所思:
    深深地沉入夜幕之中,像一个人有时沉入冥想一样。人们都睡着了。认为他们
正睡在房间里,睡在安全的床上,可靠的屋顶下,平躺或蜷卧在褥垫之上、睡单之
中、毛毯之下,如果真是这样认为的话,那可是无害的做作,天真的自欺了;事实
上,正像从前一样,他们又都挤在了一起,挤在荒郊,挤在野外一块宿营地上,不
可计数的一大群人,一大群平民百姓,挤在寒冷的露天下,冰冷的地面上,倒卧在
他们早先曾经站过的地方,额头枕着胳臂,脸朝着地,安祥地睡着。而你正在看守
着,你是一个更夫,你挥舞一根从你身旁柴堆中捡起的燃烧的柴枝,发现了你最亲
近的人。你为什么要看守呢?据说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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